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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治祥:夜行·当兵那些事(12)

作者:魏治祥   发表于:
浏览:49次    字数:3618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80篇,  月稿:0

  写这篇文章时,又一次对我妈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妈说过:后颈窝摸得到,看不到。

  我妈的意思是未来不可预知。事实无数次证明了我妈的英明。多了不说,念书时根本不知道未来会下乡,下乡时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当兵,当兵时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当记者。退休倒是事先知道,但是根本想不到退休后会长住上海,更不可能想到一种叫新冠的病毒会两次导致小区封闭。我动笔写这篇文章之前,刚刚被人又一次用棉签捅过喉咙。我是那种听天由命、大大咧咧的人,被捅过喉咙之后,并不操心是阴性还是阳性,而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年去博克图看演出的事情。

  是坐汽车去的。

  隔着五十年的时光,我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绿漆斑驳的解放牌卡车。

  卡车忽然减速,鸣喇叭,然后哧一声停了下来。一张堆满了笑容的宽脸探出车窗,冲路边上那人喊:“到哪去?”原来是运输连的司机小苗,金堂老乡。路边上那人是我。小苗听说我去博克图,立即打开右边车门,连拉带扯地把我推上了车。

  如果我不识抬举,谢绝了小苗,仍然去坐火车,当天晚上便会在曾经工作过的机关食堂吃一顿好饭,说不定能吃到油汪汪的红烧肉,饭后打着香喷喷的饱嗝,暖洋洋地坐在礼堂里看演出。我是那种不识抬举的人吗?当然不是。所以我没有谢绝小苗,而是喜喜欢欢地上了那辆破车。

  一年到头,呼伦贝尔盟党政慰问团最多去两次博克图,一次是八一建军节,一次是春节前夕。随团前往的是呼伦贝尔盟歌舞团。前者负责讲话,后者负责演出。博克图是师部所在地,在那儿演出一场,然后到各团巡回演出。在师里演出的是完整版,巡回演出的是精减版。工兵连所在的扎兰屯没有团级单位,慰问团不会来,啥版都没有。我得到消息后跟连长请假,正好连长要派人去师部领批林批孔的材料,谁去都一样,就顺便照顾我了。从扎兰屯去博克图,坐火车约三个小时,开汽车将近四小时,慢是慢点,午饭后出发,正常情况下到师部时还能赶上晚饭。

  小苗是同年入伍的老乡中唯一一个我认识的司机。好多老乡都说他牛逼哄哄,喜欢鼻孔朝天。但小苗在我面前从来不摆司机架子,鼻孔始终朝着该朝的方向。我在机关食堂时也曾热情地招待过他。小苗在我没有看见他的情况下把车停下来,主动招呼我上车,说明我没有白招待他,且让我深受感动。尽管这是一辆拉木料的货车,只带我一个人,也应该算是专车了。嘿,专车!

  ……

  那天,刚刚拐上301国道,天就擦黑了。

  小苗冲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右手握拳,用力砸在方向盘上,把汽车砸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操。”小苗说。

  我不吱声,有点内疚,担心地望着小苗。这家伙,中途多次抛锚,手上,身上,宽脸上全是黑乎乎的机油。最好笑是鼻子下面那儿的一团黑,像极了小日本的仁丹胡子。他换轮胎或修车时我帮不上多少忙,身上倒还干净。我为我的干净内疚。可是有什么用呢?再说我的确不想弄脏衣服,这一身新军装是穿了去看演出的,不是工作服。遗憾的是上错了车,等我们赶到博克图,演员们早就睡醒一觉了。

  小苗以为后颈窝看得到,刚开始那个牛啊,出城后路上根本没有行人,照样狂按喇叭,显得威风凛凛,冬风得意。为了表现他的驾轻就熟,只用一只手交替把握方向盘,腾出一只手在空中比划,挥动,嘴巴一刻不停,不是吹牛就是打口哨。谁知乐极生悲,那汽车好像故意装怪,好好的忽然向左一斜,“脚”一软,小苗赶紧急刹车——左前轮破了。当兵不满两年,毕竟是新手,小苗鼓捣了半天,才换好备胎。小苗说放心,开快点不耽误吃晚饭。继续开。估计不到20公里,汽车又是一斜——这回是“右脚”一软,右前轮爆胎了。狠狠踢了那个“龟儿”坏胎几脚,小苗说谢天谢地,幸好车上还有个备胎。换好胎再发动车时,说大不了不吃饭,再开快点,直接去礼堂。第三次抛锚是在一个浅坑里颠了一下,就像是崴了脚,直接熄了火。这回小苗交待我踩着油门,他用摇把吭哧吭哧地狠摇。

  太阳的最后小半边脸,被小苗摇下了地平线。

  我想,慰问团应该早早吃过晚饭,演员们开始化妆了。

  ……

  上国道后,小苗的一张宽脸便板得窄了许多,抿紧了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那个演出没啥看头。”

  我打破了沉默,安慰道,开始胡扯。扯着扯着,不知不觉话题又回到了演出。去年看演出的情景历历在目:男声独唱《为伟大祖国站岗》,花腔女高音《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二人转《拥军模范郭大娘》,表演唱《库尔班大叔你上哪》……对了,还有小提琴齐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印象最深的是那一串高音,就像一群云雀,扑楞楞掠过蓝天。当然,最好看的无疑是《白毛女》片段,“喜儿”舞姿轻盈,那如同在浅水上轻点的足尖,看得人如痴如醉。跳《大红枣儿甜又香》的姑娘们,身段一个比一个苗条,腰肢一个比一个柔韧,胸部一个比一个饱满。最后一天晚上会餐,“喜儿”等主要演员到伙房敬酒来了。是高度白酒,而且是当真碰杯。没化妆的“喜儿”一头黑亮的短发,杏眼桃腮,看一眼便让人不好意思再看。她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有点清香,有一种让人心慌的感觉。我边说边抽鼻子,见小苗脸上松动了些,不免有几分得意,嗓门也大了些:“我以为她只是做个样子,哪晓得人家小嘴一张,头一仰,咕儿一声,乖乖,满满一杯白酒说干就干了!白酒哦!”

  “吹牛。大春一口干了还差不多。”小苗黑着脸打断我。

  “哪个龟儿吹牛!陈副师长三斤的酒量,凶不凶?拿给几个女演员当场丢翻。”

  说话间天忽然黑透了。天一黑,车灯一亮,便觉得博克图更加遥不可及,路面也被灯光照出来好多坑洼。路两旁树木密密麻麻,如两堵黑漆漆的高墙。

  人就是这么怪,晓得再怎么紧赶慢赶都没用,反而不着急了,死心塌地在车上欣赏起夜景来。汽车用灯光去推黑夜,推得很吃力。厚实的黑夜堵在前面,一点一点后退,双方相持不下。黑夜又像是一张大嘴,喜欢吞食光亮,有多少,吞多少。灯光掠过路两旁那些静默的树,树们会不会当成阳光,与之相互作用,大口吸收二氧化碳。灯光消失后,树们又回归平静,赶紧把二氧化碳吐出来。树不像人到处跑,树一生下来便就地扎根,一辈子哪儿也不去。树们知道什么叫汽车吗?知道什么叫演出吗?对了,就是现在,暗夜那头的博克图,铁路大礼堂内,不用说已是灯火辉煌,掌声雷动。舞台上,表演者没准就是一群舞姿曼妙的姑娘。没准那个演喜儿的小姑娘今年又来了。喜儿肯定不记得她曾经跟一个陌生的炊事员碰过杯。她不知道她喝酒时张嘴,仰头,还有那咕儿地一声,所有的细节,都被跟她碰杯的那个穿白围裙的军人记住了。她还会到伙房去敬酒。一回生,二回熟,——这辈子跟她还会有“二”吗?

  心情又有点坎坷,见小苗的宽脸绷得更窄了,便尽量平铺直叙地说:“不急,慢点开,十点以前能到就行。”这时,我听见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才想起没带干粮,甚至忘了带水。

  “我操!”小苗说。就在这时,车身猛一抖,被“操”熄火了。

  小苗气急败坏地下车,摇。摇半天没用,换我下车摇。小苗再摇。我再摇。小苗再摇,仍不行。掀开车头上的盖子,黑灯瞎火地鼓捣。再摇,加上拳打脚踢搬手敲,阿弥陀佛,行了!

  车灯再次射向前方。昏黄的路面以不到30公里的时速向前延伸。这时弯道多了起来。拐急弯时,路面陡然消失,前方疑似万丈深渊。我大惊,脚趾头抓紧,全身绷直。刚放松,又是一个急弯,复绷紧。拐来拐去,一左一右,一松一紧,竟累出一身虚汗。

  后半夜,终于没油了,彻底抛了锚。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路上没有行人,没有往来的车辆,只有黑咕隆冬的森林和森林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裹紧了皮大衣,听天由命地蜷作一团。黑暗趁机漫进了驾驶室,同时漫进来的是一种危险的气息。远处似乎有狼嗥,先是一头,接着是好几头,叫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不一会儿,有沙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密林里,绿莹莹闪烁的,莫不是狼群饥渴的目光?

  “喂,”我凑近小苗,“你听——,狗日的会不会是狼?”

  “爬你的。是风。”

  “你听——好生听?”

  “烦!你才是狼。”

  刚睡着,被一声咆哮惊醒。却哪里是什么咆哮,是小苗的鼾声。

  一惊一乍熬到天亮。小苗路熟,发现前方快到十三团驻地了。部队驻地附近,别说狼,野兔子都少得可怜。

  到了十三团,也就是一脚油门的功夫,便是此行的终点博克图。又饿又渴又冷,都不想动。锤子剪刀布之后,我跑步去十三团求援。跑了二十多里,跑得半死,浑身上下都没跑出来一丝热气。

  ......

  反复回忆那次夜行,其精彩程度胜过看演出。当兵五年,没捞着打仗,没遇到美女,与人吹牛,这个,好歹算是比较刺激的经历。

  退伍后与小苗中断了联系,跟曾经碰过杯的“喜儿”则不可能有联系。

  记得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我们有时活在自己想的事情里,有时活在别人想的事情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会儿,我,小苗,还有“喜儿”,我们便是一起活在过去。

  我们还可以活在未来。但未来如同后颈窝一样摸得到、看不到,你很难想象未来是什么样子。

  2022年3月27日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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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当兵 日记 魏治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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