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为心声。
有人说,世界上其实有两个我,一个假装快乐,一个真心难过。我想说,这人生其实也有两种人生。如果说现实生活是一种人生,那么,梦境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生。
少女时代,梦境多粉色,梦里有一俊俏少年郎,鲜衣怒马,缱绻多情,在梦里徘徊。只是,终看不清他面目。
看多了武侠小说和武侠剧,做梦便是江湖。我一弱质女流,竟能舞枪耍剑,十八般兵器皆能。身披一袭白色披风,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来去如风,飘飘似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劫富济贫,铲恶除奸,快意恩仇,俨然一派侠女风范。
醒来,便会遗憾,现实的生活没有江湖,我也永远成不了飞檐走壁的侠女,只是凡尘万千女子中平庸的一员,做不了惊天骇地的事业。武侠,永远是成人的童话。
少女时代的梦是自由的、浪漫的、多彩的,也是短暂的。
嫁人后,陷入了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中,也陷入了不可避免的复杂尖锐的家庭矛盾中。
不知从何时起,梦里不再有色彩,不再有放飞灵魂的恣意洒脱。 陌生的婚姻生活带来了迷惘恐惧失落,白天伪装的坚强在黑夜里卸下了它坚硬的面具,往往虚弱的不能自己。很多时候身心憔悴疲惫软弱忧伤地悄悄哭泣,泪,流在嘴里,酸酸的、涩涩的。落在枕上,潮潮的、湿湿的……
我的少女梦、侠女梦一去不复返,复杂的家庭矛盾开启了恶梦模式。
他,还没有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不足以强大,做不了生活中的庇护神。她——我的婆婆,一个早年离异,性格强势霸道,脾气古怪暴躁的女人,却一直坚持着她的强大,强大到不愿放手一切,强大到把我藐到尘埃里、唾到垃圾堆里。这样的家庭结构,让本身喜自由不受拘束的我,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如铁锁横江般,上不去,下不来。白天相处的种种龃龉,在夜间便化作了恶梦。
一个又一个长长的恶梦,无数的恶梦,在黑夜里膨胀。一合眼,大脑里仿佛有个陀螺,不停地转,越转越快,直到快到失控……又好像一捆纠缠在一起打了无数结的绳子,越抽越紧,直至紧得让人窒息。于是,便从恶梦中哇哇哭叫着或哽哽咽咽抽泣着醒来,或被枕边男人又摇又晃又拍地弄醒来……一身冷汗,四肢百骸沉重软瘫,如抽去了筋骨,半天动弹不得。彻底清醒后,失眠,头痛,纠结,伤心……
梦里总是那个强悍霸道苛薄、古怪蛮横难缠的婆婆对我的无理挑衅、刁难、责骂。让我在一次又一次无比憋屈愤怒的梦境中很疯狂惊悚地醒来。一个本该以诗词为心,伤春悲秋年轻善感的女人,被一夜又一夜的恶梦缠扰,何以堪?
恶梦、惊惧、哭叫……几乎夜夜都有。由梦到醒的过程就像一只慢慢鼓满气的球,忽然爆炸破裂,一地狼藉碎片。潜意识里,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是什么东西埋藏在灵魂深处?摆脱不了,直至入梦?连睡眠也不得安宁?婆婆,她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恶梦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失眠,长久到天亮的失眠。白天又不得休息,头昏脑沉,身慵体懒,焦燥、心烦、极端的不自信,莫名的犹疑,种种出乎常理奇怪的念头闪现——离婚?逃跑?自杀?杀他?杀她?...…这些念头不断交织,无限扩大。我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波涛汹涌般罪恶的想法。
被一夜复一夜、一年复一年的恶梦、失眠侵袭的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偏头痛。白天,脆弱敏感的神经再也经不起任何高分贝的音量冲击,一听到便如洪水猛兽扑围上来吞没噬咬似的,心跳加快,惊慌无措。烦躁不安的情绪像千万张蛛丝鱼网般将我牢牢捆缚,有喘不过气要窒息死亡的感觉。总预感会有那么一天,我不受伤、无疾病、完好无缺、查不出任何原因任何毛病地死在这套简陋的房间里,死在我做了无数恶梦的大床上。
每个有大太阳的白天,便十分厌恶害怕。那明晃晃的太阳光耀的人头昏眼花,恶心晕眩。虚飘飘仿佛置身于虚幻中:虚幻的大太阳,虚幻的人生,虚幻的我,虚幻的世界,扯淡的生活!我,喜欢上了黑暗,却又害怕黑夜,害怕在黑夜睡着后那摆脱不了的梦魇。
夹杂在这些恶梦之中的是又一些奇怪的梦:一个人长途跋涉,来到一座陌生繁华的大都市里,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人。站在拥挤热闹的人潮中不知何去何从,迷茫、困惑、无助……
正走在平坦宽阔的大路上,路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峡谷。大路的两边长满芳草开满鲜花,正坦然惬意地走着,冷不丁一脚踏空,掉进了深谷……
一大团浓密厚重的白雾包围了我,我陷在里面不辨方向,找不到出路。浓雾越来越紧实密集,让人窒息。惶恐不安中,浓雾裏挟着我飞上了空中……雾又骤然散去,我坠了下来……
依稀是二十六七岁的年华,爸妈为我还没嫁出去发愁。执意安排我相亲找婆家,督促我出嫁生孩子。可我隐约记的自己已经出嫁,有家有丈夫有孩子。于是便不从便反抗便离家出走,委屈地哭着去寻找自己的婆家,丈夫和孩子。爸妈难过我也伤心……醒来想想,真无厘头,我二十二岁就出嫁了,怎地不知一次做这样的怪梦?
经常会梦到考试,而且考的都是不擅长或不会的科目。
……几大张字体密密麻麻的试卷,布满了各种题目。我很用心的去解,居然也能解得出,做到一半时不淡定了,有很多人纷纷交卷,慌了。判断题字太小,看着费力,胡乱判吧,于是笔一挥,×××√√√××√√。斜目一看,邻桌正摊开历史书在抄袭鸦片战争的意义,监考老师踱来踱去的就像没长眼似的看不见。而我刚一探头瞅了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就被逮住了,要收走试卷,我还没做完,没做完。和监考老师辩解求情,才又给我试卷继续做。心里却很不愤:为什么她就能抄书?好不容易做完了,交卷时,试卷的最下面又突然冒出一张试卷,布满了稠稠密密的试题,一急,醒了……
又是一场考试,考的是一堆繁杂庞大的数据,绞尽脑汁也计算不好,累!考完试回家,其他人都乘车回去,独我骑自行车还载着个人回去,而且是几十里曲曲弯弯的公路,骑到半路骑不动了,真累!总算回到了家,丈夫孩子不见了,急的又去找,更是累!不堪负累,挣扎着醒来……
……
是梦境?还是现实?亦或是现实在梦里的投射?
当有一天,我控制不住地将这些情况啰哩啰嗦向一阅历丰富的朋友诉说后,他很果断地判断:抑郁症!焦虑症!
但这又如何呢?谁也没心思和精力管你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圣母心泛滥去做你的心理医生、生活导师,有些疮伤只有靠自己用时间去疗养。哪个人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只是有人选择歇斯底里,有人选择沉默不语,有人选择放手。而我,却选择了在梦里继续演绎。蠢乎?笨乎?痴乎?傻乎?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仔细想想, 自己这婚后的家庭,焉知不是一处江湖?风起云涌,刀光剑影。婆婆是江湖霸主,始终用她惯有的凌厉方式和手段巩固着她的霸主地位。淫威之下,她的儿子——我的庇护神,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地成了一名听话的小喽啰。而我,这个做了无数侠女梦的儿媳妇,被她视作了邪派妖女入侵,异帮密探卧底。一心要将之打入到地窖天牢,翻不出她的手掌心,逃不出她的掌控,任她随意呼喝指使,才算志得意满,霸业策定。在与婆婆的交锋中,因被知识分子、读书人、人民教师等头衔名号束缚的我,终是放不开手脚学那泼妇骂街一般,与她大战三百回合,总是落得狼狈困顿的地步。
就这样陷在恶梦的泥淖中,精神和心理的双重折磨里,倏忽间已近中年。经历的事情多了,眼界逐渐高远,心境逐渐超脱,胸怀也逐渐豁达。回首再看这些俗务烂事的纠葛,不禁暗暗叹息,深感不值。十数年的大好时光,困在一堆堆家庭破事中作茧自缚,丢弃了爱好和追求,浪费了光阴和年华,多少浅薄!多么愚蠢!婆媳关系搞不好就不搞了呗,她强自她强,我弱就我弱吧。没那功力与她去对碰,咱就修炼逍遥派的“凌波微步”,想方设法逃蹿。想开了,恶梦便少了,抑郁和焦虑也渐渐消失了,生活有了愉悦,梦里也多了花开的颜色。
本以为从婆媳矛盾中挣脱出来,一切会柳暗花明,心智会更成熟笃定,岂料,当又一重炼狱到来时,依然还是做不到淡定如水。
那一年,二宝出生,抑郁症再次席卷而来。偏偏娘亲又病重,不久病逝,安葬了娘亲,父亲一见我便怨责,怨责我对娘亲未尽床前侍汤俸水之孝。他的责怪让本就愧疚难安的我如绳捆缚,加之失母的悲痛、照料不足一岁孩儿的辛苦、身体的病弱……一声惊雷乍响,工作了十几年视其如家的单位突然宣布“撤并”,风雨飘摇,雪上加霜。 多重打击山般袭来,竟痛不欲生摧心剖肝,羸弱的如秋风中的一片枯叶,随时会萎地消弥。暗夜来临,梦魇发作……
……我在苦苦寻娘亲,像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依恋她,找寻她,可怎么都找不到她。终于想起来,原来她已经不在世间了。只好去找她的葬身之所,只见四周全是莽莽飘飘的金色麦田,不知道她葬身何处,走了纵横交错的很多条小路,在一片麦田里见到了她孤零零伫立的坟墓,我像孩子似的很委屈伤心的大哭起来……
眠浅,梦深,与弟迂回曲折找娘亲。娘亲真的还活着,就是总躲着不见我们。弟问:她哪里去了,为什么不见我们?我:她在生我们的气,我们不听话,惹她烦恼,故此不见。又愧又悔,我们为什么总惹她生气?便不停忏悔念叨:娘啊,回来吧,回来。我们再不惹您生气了……呼之切切,念之切切,寻母恋母之心犹如孩童。可小院仍旧,我和弟望眼欲穿,总不见她回来的身影……
一阵奇怪的轰鸣声响过,单位被人用手榴弹炸成了一地碎纸屑、麦麸皮,黑云弥漫,废墟一片……
……我没了工作地,无处可去,听人安排去了二中,领导说:不缺人,回去吧。我又去了十几年前工作过的三中,领导说:你以前不是在这待过吗?怎么又回来了?这里也不缺教师,回去吧!我很听话地乖乖回去了,背后传来刺耳的嘲讽的笑声……
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妖娆的女人,冲我得意地笑,笑着笑着,妖娆的脸变成了青面獠牙,向我扑来……
……
一个接一个的梦似真而幻,纷至沓来。
每当受了刺激,心情低落时,娘亲便会入梦,我像三岁的孩童对她充满了极度依赖和留恋,向她喃喃叙说着所受的委屈和苦恼。醒来后,却是冷月无声,泪湿枕巾,还有无尽的思念。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多希望她能活着,能叫我一声,拥抱我一下,给我关爱和温暖。可这些,她永远不会了……
原单位遭遇“撤并”的那段时间,同事们个个难过又无可奈何,不知何去何从。街上和周边村的百姓积极奔走请命,呼吁保全学校。最终,学校保住了,苟延残喘,而我,因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它,去了娘家门口的一所小学。站在教学楼上,能一眼望到娘亲的坟墓……
我想起了在没去这所小学之前,曾多次做过奇怪的梦。梦里仿佛是在这小学里教书,又依稀是在原单位育人。浑沌中,搞不清我究竟在哪里……当现实中真的去了这所学校,这梦再也不做了。一切是那么奇妙,冥冥中似有一双手掌操纵着命运,给予最合理的安排:我不能在娘亲生前为她尽孝,她走后,却在离她坟墓咫尺之远的校园里为她日日守墓……
我又想起了若干年前,娘亲还没病,身体还健健康康的时候。我总梦见她积劳成疾,病倒在我怀里,我带着她艰难地四处奔走寻医问药……醒来,心便忐忑难安:怎地会做如此不祥之梦,娘亲身体这般好,头发都没有白一丝,怎可能会病倒?百般不相信。
可是后来,娘亲真的病倒了,谁也想不到,她的病会这样严重。苦熬了几个月后,灯枯油尽,倒在我怀里,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撒手西去而泣不成声,深感无能和不孝。
庄周梦蝶,醒来迷惑:究竟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梦和现实不可分,梦可当真,真亦可当梦,我的生活和梦境,不知是梦影射了现实?还是现实在梦里的超前投映?现实和梦境终归是有了交集。
一恍,又数年过去。如今,仍然会做一整夜零零碎碎的梦,大多织不成片,也记不清楚,但恶梦很少再出现,梦里的情景也不再影响心情。偶尔能记得清楚的怪梦,虽也会迷惘地琢磨一下它的前因后果,但随后付之一笑,不再耿怀。梦里各种滋味尝尽,一切变得清澈而通透。历经千回百转的半生梦,方知波澜不惊是归处。
想起了南宋词人蒋捷的《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程不同,感悟不同,境界也不同。听雨如此,做梦亦如此!
这像秋天的世界一样萧索、寂寥、空邈、苍凉的梦,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真正了解。
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人如我一般,不晓得不做梦的睡眠是何滋味?梦了太多,梦里也伤心了太多,余生便不想再有梦,或者有梦也只有美梦。
浮生这一场场梦,红尘这一世情,也总会落个梦终人醒,曲尽人散,回首往事,一切不过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