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不识字，也不通音律，印象里我听到她唱过的歌不多。
小的时候，小姑的房里有一张娃娃图。那画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男娃的脸很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圆又黑又亮，女孩耳边扎着两个小揪揪，两个娃娃在一片鲜花中乐呵呵的，我进去取东西时总要仰着头看。
有一回进去后，奶奶正要出门，见我看着那画，便唱到：
大姐姐你呀快快来
小妹妹你也莫躲开
娃哈哈呀娃哈哈呀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奶奶唱着，两只手扭转手腕翻成花朵一样，左一下，右一下。这大概是那个年代人人都会唱的歌了吧，如今我也记不大清歌词，只记得那个下午奶奶在我面前唱着歌，舞动着手，要教我唱歌，后来我确实会了，这也成了我记忆中奶奶唱过的唯一的歌。
奶奶会说顺口溜，如今我只记得有一句中说道“野狐子”，野狐子在方言里就是狐狸的意思，其余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那时的奶奶六十几岁，爷爷身体也算好，他们在门前种了点茄子、辣椒、西红柿、豆角、葱等菜，我们家人少，这些菜很能结果，当季可以吃好久。
这时的奶奶行动便捷，可以担水，能小跑着走路，视力好，记忆力也不错，总能看到她的笑脸。后来爷爷身体渐渐不太好了想来那时候大概是二十年前，奶奶承担了照顾爷爷起居的大量琐碎事情，自己也老了，脑子不如以前灵活，而我又一直在外读书，有时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更久，一年的时光在这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急剧流失，在我无尽的学习、考试中，奶奶已悄然老去了。
菩萨，是奶奶的信仰。
坐在菩萨前念经，虽然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奶奶还是能和其他老奶奶们一起念的头头是道，我觉得她们更像在唱经，记住的不是词，是旋律，乐声一起，老奶奶们能随时加入，真正做到了熟能生巧。
每到农历初一，奶奶都会去村里的庙上香。自打我记事起，爷爷奶奶的作息就极其健康，每天都是九点前睡觉，第二天六点起床，除夕也不例外，所以在其他人迎着八九点中的太阳去庙里时，我的奶奶已经返回家中开始做早饭。
有几次，妈妈想让我跟着奶奶去拜一拜，考前图个吉利，只是大多数情况都是以我实在起不来床而告终，等我睡起来要去找奶奶一起出发时，妈妈都取笑我：头都睡扁了才想起来啊，你奶奶早回来了。
更多时候妈妈都会告诉奶奶，比如我最近要考试了，让奶奶去庙里的时候念叨念叨;比如有庙会的时候，帮我求个保平安的红腰带等等，我虽人到的次数少，但庙里的菩萨应该没少听见我的名字。
村里的庙有点远，过了七十岁，奶奶就有点走不到了，所以只能农历初一的时候去一次。记得有一次，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我，那时我会骑妈妈的电动摩托车，于是就想到我可以载着奶奶去庙里。我先问了妈妈，我妈一听就笑了，倒没有担心我有没有载过人，只说如果奶奶同意就行。
起初奶奶是不愿意的，七十岁的老太太坐着孙子的电动车去庙里，一路上指不定多少人要开她的玩笑了，奶奶性格安静又不善言辞，总是应付不来。后来奶奶走着，我骑着车在周围晃着，过了一段路，也没遇到几个人，加上我一路以来的怂恿和坚持，奶奶终于同意了。
奶奶从来没坐过这样的车，这也是我在看着她无从上脚跨上后座才意识到的，当时的我一瞬间意识到我已经从受奶奶保护的孩子，变成了比奶奶更了解这个世界的新时代青年，而我的奶奶是被飞速发展的社会留在原地的老人，我赶忙转头示意奶奶踩在踏板上，试着跨坐在后座上，奶奶身形不高，又很瘦，所以虽然有些够不到，但还算灵活，奶奶边尝试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其实我很笨的，你不知道的，其实我很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酸涩在心里缓缓渗出，让我手足无措。
这让我会想到当时不久前，妈妈要在裁缝店给奶奶定做裤子，以前都是妈妈拿了奶奶合适的旧裤子去店里比对，那次，妈妈说我可以带着奶奶去店里，让奶奶自己挑喜欢的布料。于是我带着奶奶去了裁缝店，在那看似差不多，又确有差别的裤料中，奶奶有些局促，她发现这时候的裁缝店和她印象中的不一样，不是村里那个她熟悉的小卖部，有她熟悉的商品、价格和售卖方式，站了半晌，奶奶小声告诉我：我不会挑的，其实我不会挑，我也从来没挑过。
裁缝店是我第一次有了和奶奶之间照顾与被照顾角色调换的意识，坐电动车是第二次。
只是我当时年纪尚轻，没有意识到这是飞速而过的时光给我的善意提醒。后来我也会一有空就回去，会给爷爷奶奶买好吃的，买新衣服，但如今想来，我还有更多应该做的，比如和他们聊一聊年轻时的事、跟奶奶一起做饭、向爷爷学毛笔字和算盘、还有早点考驾照带他们出去。虽然他们腿脚不灵便，但我可以开车带他们去逛逛小时候呆过的地方、看看过年的热闹市场、看庙会......带他们一起进入杂乱、热闹、鲜活的烟火生活，而不是守着院子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等待。
能做的有很多，我也意识到了他们日渐老去，有时一个人呆的时候，想到这些便总难过的大哭，我从不怀疑我对他们的爱意，只是宣之于行动，又让他们真实感受到的却没有这么多。我一直把爷爷奶奶住的地方称为“家”，而其他住处都是“单位上”、“房子”，可在爷爷奶奶眼中，我早已有了另外的家，他们的老房子是在他们去世后就该荒废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爷爷奶奶那个年代的人不轻易将感情说出来，而我们作为年轻人，更习惯直面感情，而事实是，爷爷会在电话里说“我们想你了”，而我虽然习惯对朋友代称“亲”，也习惯在聊天时发送比心，爱你等表情包，但却很难对家人说出我爱你们、我很想你们、我非常非常在意你们这样的话，总觉得不好意思，也以为他们能感受到我的爱。
爷爷奶奶相继离开后，我清晰地回想起爷爷在电话里说“我们把你想着”，“你不来看我们吗”，爷爷父母早亡，无长兄庇佑，小小年纪靠拼命吃苦干活挣钱活命，断然说不出我爱你、我想你这样的煽情的话，在电话里这么说，只是他诚实地在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愿望，希望从小看着长大的、活泼好动的孙女来活跃一下他枯燥而重复的生活。我明白，却明白的不多，我会去，也总是去，但有时会沉迷于手机里的各种消息，或者电视上的各种情节，渐渐的我大学毕业、备考、工作，每一个都好像比去看他们要重要，他们也不再打电话叫我，只是会问爸爸我什么时候回去，要转告我早点出门，路上注意安全。
爷爷会打电话，奶奶做的更多的是等待，她的认知里大家要学习、上班，这都是重要的事情，她呆在家里，帮不上什么忙，总想着不要干扰大家，我们闲了自然会回去的。我在这样宽容又深沉的爱里渐渐放松了自己，空有一腔爱意而实际行动太少，致使如今一想到他们便有无尽的悔意，即便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没做，他们亦不会怪我，但从我意识自己可以做更多事时，每每一想到，就难以平静。
如今，不管是对家人还是朋友，我都愿意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让对方感受到同等的爱意，才是爱产生的意义。这是爷爷奶奶最后教给我的事，我将印在心底，终生不敢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