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世录》壹陆壹 )
这是树。
一株大地野生的树,一株风华绝代的树,一株最通人性的树,一株从古至今的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多少代,反反复复,丛林四生。
金山银山,都是树的花神,都是树的化身。
我看见了千年的树,至今还是那么健壮,千年之首,我仿佛看见了一株幼苗的成长。或是一个老人栽下的纪念,作为一个村庄的开始;或是作为一个标记,定位这个村庄的朝向;或是留给子孙的庇佑,大树底下好乘凉;或是作为一根树神保护一方水土,不流走一粒土壤。树长大了,儿孙也长大了,女儿嫁出去了,媳妇娶回来了。每一个年限,每一个朝代都是这样的盘根错节,迎来送往,这是人类的规则,这是繁衍的方程式。
树大招风,才俊遭妒,路边的甜果都被摘走,没被摘走的是那些苦涩的李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棵树,从起根发芽,到成材起用,十年时间,不长不短。一个人,从蒙童学馆,到行业栋梁,几十年的苦练,只争朝夕。一棵树,一百年,还是个少年,人到一百岁,已快寿足归庭。
一棵树,初年起孕,十年启运,百年齐云,千年气韵。
一棵树,见到了太多的风雪,见证了太多的风云,见识了太多的风骨,见闻了太多的风采。
有多少人见异思迁,而一棵树从一而终。有多少人争权夺利,而一棵树只需要一方水土。有的人养尊处优还不满足,而一棵树落户到悬崖峭壁中,身处艰险,栉风沐雨,朝迎旭日,暮送晚霞,一生都在坚守中。
树有远见,便从不倒塌,总有人是管见,会故步自封。树乐于许多鸟在它身上做窝,人总是不让人在他头上做窝,而又喜欢在别人的头上做窝。
见闻了太多的树的故事,见效了太多的高楼大厦。
树在长高长大,人无法有树的高大,树可以站立一千年,人存世间,不过百年之余。树越高大越气宇轩昂,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就开始慢慢萎缩,躬着腰背驮日月,人不活动就会愚钝,树一活动就会枯萎,树挪死,人挪活,多少年的言说,是最好的心得。人看见树不过百年,就是门前屋后的树,每日看到几遍,那一种存在,其实是一种实在,有老树在,是一个高大的伴,心里很踏实,不但是自己的伴自家的伴,还是一个村庄的伴。树是一个地方的保护神,是一方百姓的精神。村前的树一直在,而曾经坐在树下的人许多都不在,许多都已走远,许多都已离乡别土。我觉得,人伤心不算什么,最伤心的是树,它看到了千年以来许多人都来到树下玩耍过,每个人每个后代都是它的子孙,每个子孙都远离而去,最早的子孙走了一千年,最晚的子孙还在襁褓中。
人已远树,树不远人,千年流程中的人记住了树的名字,而千年中的树记不住人名。这是何等的哀愁。
树越老越是孤立,身边的树许多已经沉寂。当年栽下的树说不定不止一株,那些没有等到现在的树,或是没有长大,或是中途被砍伐,总之是没有与最长寿的树并肩在一起。树再怎么孤独,也会开出许多花,结出许多果,花会飞,果会落,花飞到别处,果落在树下,都是后代的再生。春天到了,种子发芽了,树苗长高了,众生来往,年年复式。总会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多少丛林在长大,每当看到,就看到了大地的生机。
季节是个调色盘,给丛林给花草着色。树是个魔术师,它能把绿叶变成黄色:绿色是生命的青春季节,黄色是慢慢走向暮年;绿色的时效很长,黄色的季节很短;绿色是慷慨长歌,黄色是晚年绝唱;绿色是上坡路,长久待时;黄色虽灿烂,但在慢慢地偏向西晚。
世上的事情,许多是受规则的左右,唯有大自然,是风说了算,是雨说了算,是太阳说了算,是季节说了算。唯有时令不听谁的命令,那一根权杖,在它们的面前只是做做模样,权杖也是一根树木做成,一旦握在了一个人的手,就很少是森林的亲友。有时,大树面前的那根权杖,没有让森林丰茂;有时,就是那根权杖,杖毙了许多树,不再有原来的模样。从一棵树的身上,能看到大地的童话,那些成长的细节,那些古树都看在眼里,只是大树无言,它给了一树尘世的温暖。
在树的面前,我胆怯得不敢坐,我不能坐享其成,我要在它的身旁栽上一棵树,为大地增添一片绿荫,这样才心安。
在树的面前,有时我也坐一坐,不但要坐一坐,有时还要在树下打滚,厚厚的树叶是我的床,软软的松针是地毯,树是我的家,我是大树的子民,我是古树的后代,我要像孩童一样在这里调皮捣蛋。
树在顶峰。没有一个伴,也能御风驾雨,从不感到孤独。人到巅峰,君临天下,独孤求败,一世的寂寞,稀有真心的倾听。
树在山腰。是仰望和俯瞰的姿态,顶不及天,脚难到底,那一种伟岸,是一个航向标。
树在低处。没几人看到,默默成长,阳光照不到几刻,它的成长,没有多少养分,向上的速度慢不可及。就是有数倍的高度,也没有山腰上的树的挺拔,更难升级顶峰。
树在水边。繁华落尽时,铅华尽褪,花自飘零水自流,叠加了水的风采。
树在水中。或齐膝,或及腰,或等身。潮来汛起,也会湮没全身,屏蔽了呼吸,仍能耳听潮声,体会潮生,千帆过,记心中,多少旧相识,来来往往。多少好亲朋,若即若离。在水中,能否膨胀肺腑?一世的裸浴,都在净身。
树在雨中。流下了多少尘世的泪水?巨大的雨筛,激发了条条泪腺,流不尽,许多愁。
树在雪中。看似满戴银冠,也胜琼楼玉宇。太沉重,折了枝,太苦寒,有多少等不到春天。
树在大漠。千年不死,万年不化。没有豆浆牛奶,更多的是夕血残阳。风沙恶,太苦寒,仍是昂扬挺拔,坚贞不屈。
树在心中。见得最多的是,满山的森林,郁郁葱葱,时不我待,争相向上。但最怕,山火肆虐,在劫难逃。刀削斧斫,山崩地裂。都来爱树吧,把它看成家人,就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也说酷热。树在烈日下,也能顶天立地,只要有足够的养分,也能坚守如故。怕只怕,水土流失处,群根外露,没了胎衣,没了青苔,草不为伴,衣不遮体。干旱蒸熬,黄须脱发,弯背折腰,昊天罔极。都来,为树浇水吧,为它发赈,赡养天年。
也说极寒。没有谁比一棵树寒冷。每一寸肌肤,都在风中,裸露了许多心事,其实写的都是人。赞叹满纸,不及一缕阳光的添暖。苦寒处,自有花开。阴冷处,也有火种。
也说贫瘠。种子没有选择的余地,风也不是故意的。随心所欲,随性随势,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中。人力无及,风也没做多情的样子。种子一旦落下,便改变不了户籍。也能一个劲地成长,也能长成栋梁,只是,需要太多的努力,一直站着,就有希望。
也说丰腴。这个处境,很多不是人为,很多也是人为。天生的,就给种子安家。人为的,也是好的际遇。优待了,就应加倍茁壮。时光不遇,都是暂时;机会总有,春光覆加。
也说山火。多少场都是人为,因为这不是他的家园,不是他庭院的筵席。似乎,远处的风景,他只是个看客。但忘了,远处的风景,是他庭院的外围,失去了,他的家,渐渐地成了一个地址,终究没有绿荫,花香尽失。
也说刀斧。刀斧无情,都是人的操纵。刀斧无语,都是人在发吼。树的成长速度,不及刀斧锋利。百年的森林,倒在刀斧之下,倒在地上的树,再不能呼吸。多少片森林倒下,如头上没有秀发,光秃秃。和刀斧谈判吧,再不要让它们肆意妄为。把滥伐的理由关起来,好好反省。把刀柄斧柄取下,化为尘土,去多培植一株幼苗。
也说雷电。山顶的树,不知有多大的压力,山攀绝顶我为峰,但也高处不胜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人瞩目处,也有短命时。但不因为凸显就躲避,也不因为高危而退避。不独孤求败,不傲视外物,顶天立地是一世的英雄,苍劲挺拔的不倒的形象。我唱东风,春花秋月,风雨来时,我笑傲苍穹。
树也有无奈的时候,在一些谎言里,成了丰茂的植被,而它的枝叶早已枯凋。那些坚强的森林,怎奈何,斧斫火燎后,是塑料制成的绿荫。
树变成了千家万户的梁柱,那是庇佑子子孙孙的居所。
树变成了一双双早餐的手,最后成了垃圾,永远沉埋。
白天的树,阳光灿烂,伴花揽月,风光无限。或在树下乘凉,听百岁老人谈古。或在树下写生,记录百年沧桑。
夜晚的树,雀鸟归巢,万籁俱寂,披星戴月,晨霜夜雨。手臂横伸,或是示意,或是导航。树杈上的马灯,照着夜行人。
这就是树:白天似宫殿,夜晚似地神,日光之下是巨人,月光之下最迷人。
每一个人都离不开树,那钻木取火的传奇,亮了天下人的眼。忘不了山峰之下的森林,森林的旁边是村庄。忘不了庭院旁边的森林,森林给了我满足的氧。
这就是树:林中居住的燧人氏,石块与山石相碰,迸射美丽的火花,也燃烧了他心中的火焰。他的智慧让他用木枝钻木取火,粲然火出,点亮了万家灯火,烹熟了山珍海味。
这就是树:风帆万里,驭海镇涛。
忘不了——
诗豪梦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樊川居士:数树新开翠影齐,倚风情态被春迷。
醉吟先生:一树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
四明狂客: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边塞诗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万千锄把,开天辟地君真健,那些高楼大厦,在运筹帷幄,装订天下人的命运。
千千枕木扛着铁轨,托着火车,默默无语。
那些夜幕下的婚床,见证了人间的爱恋,承露百年,恩爱无限。
那些摇篮中的婴儿,咿呀学语,翻出摇篮时,开始骑木马。
见不得,那些拐杖,它让我提早流连岁月。地上笃笃有声,那是爷爷在慢慢签退,最后不见。
我喜欢林间夕照,那斜晖或金黄,或浅淡,或朦胧,把氤氲、把底气吸纳,渐渐让地气升腾。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打烊,一天美好就这样寄存。或是旭日,也斜插进来,烘热了林间的水分,让许多露珠默默退朝。
我不敢白天写树,我怕烈日的笔尖刺伤了树的眼睛。
我喜欢夜晚写树,月光柔柔,让树安寝。
树啊,曾经的你陪伴了父亲母亲一辈子——
锄柄在父亲母亲的手中握了一辈子。
最终将父亲母亲包裹入尘,再也回不了家门。
树啊,我现在养你,你将来养我。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棵树。告诉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