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入夜
我曾经以为我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但无数次午夜梦回后,我蜷缩在黑暗中却说不清这无边恐惧感的来源。仲夏夜潮湿闷热的空气击打着窗玻璃发出会从头骨内部传来的声响,窗帘被植物投射在上面的影子化作的触须勾住边缘一点点掀起时,我再一次无法避免地以为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我盯着凌晨两点半的床头灯,无数次在心中描摹那个人的手是如何按亮了开关,在我头顶洒下一片橘黄的光晕。那时我会本能地缩回黑暗中,然后仰起头,越过一团微弱的光,去看他那张同夜一样模糊不清的脸。
然后我便看到了灰白的墙上,那被闪烁不定的灯光扭曲了的,我自己的剪影。
——摘自顾晓熄的日记
一·周燃
他疯了!902号病房的精神病人彻底疯了!我捧着他写满凌乱字迹的日记本,感觉自己像是在捧着一只莽撞出巢却又不慎跌落摔伤的乌鸦,弥留的生命在我冰冷的双手中无助地抖动。但很难说清我们之间谁的恐惧更多一点。我尽可能小心地将日记本放回桌上,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转身,推开那扇在平时根本不会发出刺耳响声的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那是初冬一个寒冷,寂寥,荒芜的傍晚。没有月光的天空是和院内的枯树没有任何区别的——它僵硬的枝干像极了硬皮症患者伸向窗户的手。我逃一般地快步走进了院子,一手按着左胸,大口的呼吸着干涩寒冷的空气。直到胸口那种沉闷的压抑感离我远去追后,我才慢慢地迈着滞重的步伐,走回精神病院的大楼里去。
902号病房的病人叫顾晓熄,我是他的心理医生,周燃。说句老实话,我对他的感受简直可以用憎恶来形容。虽说我如此的厌恶一个还未满十八岁的高中生这件事听起来过分的好笑,但我想我要说明这一点: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也会像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加的,对这个少年感到不寒而栗的。
那种恶寒,足以让我这个从前学习过变态和犯罪心理学的人到现在为止还头皮发麻,背后冰凉,只想靠着软座沙发好好休息一会儿,却又担心从我身后那团无序的棉花中溜出什么类人的鬼怪来,吸食掉我所有残余的体温。
虽然现在看起来,更冷的人是他。
将近一年前,某个无风而安静的深秋下午,H精神病医院进了一位很年轻的患者。由于我的职业缘故,H精神病医院的副院长林薇请我为他做心理矫治。
我第一次推开门走进他的病房时,感到门后的空气似乎比往日更加黏重,不由分说地撞入我的鼻腔,随着我不知何故骤然加快的血液循环在体内游走。顾晓熄就这样低垂着脑袋坐在桌后,宽大的不太合身的海蓝色校服上染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如果我当时观察的更仔细一点的话,就能发现那些红有相当一部分是来源于他的嘴角。他看上去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微长的刘海和鬓角完全被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额头和脸颊上,宛如深海礁石上附着的贝壳残骸。
听到我的脚步声(虽然我已经刻意放轻了声音),他在椅子上缩了一下。这动作让我想到即将喷出墨汁的乌贼,或者其他正准备发起攻击的中型动物。但他只是慢慢的用他那沾满红色指痕的脖颈把低垂到胸口,几乎成直角的脑袋支起来,朝着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的长相和中学时代的我有几分相似。不过我可以确定,这样舒心的笑从来没有在我的脸上出现过。学生时代的我怯懦而虚伪,无论如何都无法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的。
于是我带着些许好奇和莫名其妙的妒忌打量起他来。
他的笑,也太过正常了。
不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在见到陌生人的时候惯有的礼貌性假笑;也不是人在手足无措时常会挤出的,用来缓解尴尬或掩饰内心紧张的,带有讨好意味的笑;更不是那种电视剧内常见的变态杀人魔得偿所愿后满足而疯狂的笑。
顾晓熄脸上的笑,是再平常不过的,几乎在任何一个中学生脸上都浮现过的笑。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少年露出这样的笑,我大概会认为他刚在考试中拿了还算不错的分数,或者有好感的女孩多跟他说了几句话吧。即使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这种事从来也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
我感到一阵熟悉的毛骨悚然,仿佛有人把铅水顺着我的关节浇了下去,沉重得难以动弹。
而顾晓熄,他现在正带着这样的笑,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那样平常地告诉我:
“我杀人了。”
我克制着莫名的不适感看着他。
他又说道:“我杀人了,可以判处我死刑了吗?”
他的神志好像不太清醒。我只能这样判断,并观察他的神情和动作。我刚进门时,他的四肢紧紧蜷缩在一起,好像生怕自己占了太多空间似的。但现在,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和脚已经舒展开了,上身从紧靠椅背变为微微朝我的方向前倾,毫无血色的脸颊——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轻轻颤抖着。
他并不恐惧,至少不害怕。反而,他很激动,甚至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我试图理解,然而发现我根本无法理解。未成年杀人的案件近几年在多起来,但每一个人,通常来说,在杀完人之后紧接着都会产生负疚感和恐惧感的。人应该摒弃那些罪恶的心理,然后像正常人那样,去求生。
而我眼前这个少年,不仅固执地认为自己“杀了人”,并且希望能够被判处死刑。我意识到他和我以前遇到过的患者没有丝毫的共同之处——虽然我一时回忆不起来以前接触过的患者——我后知后觉的发现,平生第一次,我想要站起来,像躲避一切我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那样,从椅子上逃走,从这个房间逃走,冲出门去。
阻止我这么做的可能是我仅剩的理智,也可能是顾晓熄接下来的话。他依旧带着那种无比正常的笑容,声音很低地说道:“我杀了我的同学,”
“不要告诉我他们罪不至死,因为我根本没有资格给他们定罪。我只是想遵从我自己,我想要让他们死,所以我杀了他们。”
他顿了顿,用有些哑的嗓音道:“仅此而已。”
“他们”?
我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这个词。
他认为自己杀了不止一个人。从他的反应看,这并不像是受到惊吓后的精神失常。
如果一定要我和他共情的话,作为心理医生,这也并非很难做到。但我现在,说来惭愧,我只想挖一个很深的坑,把顾晓熄连同他对我说过的话一起埋进去,把土填平,再狠狠踩上几脚,让这种心安理得的罪恶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消弭殆尽。
一个人是如何做到,在心中怀有这样的恶念时,还能保持平静的?
那天夺门而出后,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平复我混乱起来的情绪。这个少年虽然坚持声称自己杀了人,但事实上,他对医院里的人几乎没什么攻击性。直到快要入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面对顾晓熄时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是什么。
是恐惧。
那种仿佛被压抑了多年,即将破土而出的,
恐惧。
二·顾晓熄
连日阴雨。顾晓熄的日记本摊开在病房内凌乱的灰蓝色床单上。床单和窗台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灯关着,但仍然能够借着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微弱光线看清本子上的字:
(很凌乱的字,是用手指蘸着红墨水写出来的)
我杀了七个
全都杀了
终于!!
(这里画了很多个感叹号,一个比一个长)
有一个留级生,好像比我大两岁还是三岁
她可能会很可惜
(这里空了两行)
前几天我还听说她想考医科大学呢
没关系
(下面的字通过墨水颜色可以看出距离上面几行写下的时间已经隔了很久,略微整齐了一点,但依旧很乱)
姓周的心理医生几乎每天都来,每一次和他对话之后我都会忍不住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虽然想想也无妨。123 >> 审核编辑:沁芳闸 推荐:沁芳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