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陋巷。
我家住19号。斜对门21号是个大杂院。那年,大杂院搬来一位刘姓老太太。大杂院十户人家,她是唯一的孀居,一个五保户。
当年我正读小学中年级,一次偶然,知道她的名字不像许多祖母奶奶们,都是张王氏李赵氏,她名字中有一“云”字,另一字不识。云,飘渺自在,好。后来众人赐她各种称谓,“刘婆子”“刘小脚”等,我则默定:“云老太”。
云老太胖瘦适中。乌黑头发在脑后绾一纹丝不乱的“巴巴鬏”。乍看,与普通老妪无异,细瞅,又非“路人甲”可比。她衣着简洁。眉似新月,目光冷寂。缠足。一双滚黑边薄呢面的自纳布鞋,裤管收口,突显了“三寸金莲”的小巧。那年头缠足老妪甚众,我祖母,隔壁丁奶奶皆是,但她们显然稍逊一筹。祖母说幼时怕痛,常会偷着自废“缠”功,结果一双脚定格在天足与金莲之间,如烧坏的窑砖,是小脚中的大脚。云老太不是。
大杂院周奶奶对新来的云老太嘘寒问暖之后,开始问她“来世今生”。她不想回答,只说姓刘,并支开话题。隔天周奶奶又问,她王顾左右,只言天冷,白菜又涨价了。周不悦。
周奶奶是众妪中的“大咖”。她兴趣广,好管闲事。街坊四邻的针头线脑鸡零狗碎床笫之私,都是她的关注。
不数日,周奶奶再次串门。
21号分东西两部。云老太住东面二楼,一间房,不大,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净洁,清朗,象寺庙禅房。
寒暄几句,周奶奶不掩好奇,就云老太的身世,再次老调重弹。
云老太沉吟片刻。冷冷地,甩出两字“干嘛!”说完将她晾在一边。
周奶奶呆楞。尴尬。继而恼怒。
云老太郁闷。憋屈。
各自都因委屈而生怨愤。
不知何时始,个人“隐私”,进入了一个吹弹可破的年代。
丢了面子的周奶奶欲捞回里子。云老太的“膝跳反应”丰富了她与众妪们的想象空间。很快,与几个同道“大妈”,如先哲大贤钩深索隐,对云老太生平开始了执着的追根溯源。当隐私与“不光彩”“见不得人”混为一谈时,周奶奶们俨然代表着“正能量”。
街谈巷说,假假真真。有一点铁定,云老太是一“外室”。
“外室”,近乎妾。相当或类似当下的“二奶”“第三者”。数月前,无子女、无职业,年届五十的云老太,面临二选一,进养老院或申领社会救济(五保户)。她嫌养老院不自在,受约束。她选择后者。
“我们调查了,”接待人说,“你有一条不符。”
“怎么变通?”
“办法有,你可要想好了”接待人不缺耐心和热心。
她有私房两间,一间自住,一间外“借”。相关条款规定五保户不得有其他“任何”收入。
房屋不能买卖。“租”金白菜价,不及每月救济款零头。
云老太同意解套。
将两间私房“捐”给房管所,成为无房户。房管所另觅住处,五保户属特殊群体,不交房租直至“终了”。
象女人买首饰,云老太挑了又挑,最终敲定了21号二楼这间房。清静,幽邃,隔壁无婴幼吵夜,她在意这些“硬件”。
周奶奶说,这是云老太第二次“乔迁”。更早,靠近铁佛庵,一栋单门独户带天井的房舍,曾是她的住所,也是私产。是“那人”专为云老太置办。彼时她二十出头。至于那人,政界名流?商界大贾?学界巨擘?今在何处?死于兵燹还是逃到港台?。。。一切还是悬案,有待周奶奶们继续“稽考”。
男人享有外室的门槛是非富即贵,女人沦为外室的缘由却千差万别。
据说,年轻的云老太可以进大宅门做姨太太,而不必独辟一室的。原因?周奶奶们在揣度臆说时,口气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妾,外室,小三,二房,姨太太,道德体系中,一个长期被泼污诟病的群体。我一度恍惚,怀疑云老太孤傲与清高只是虚假表象。
后来,从一些杂博的闲书中看出一个妙谛:广义的“小三”,俯拾即是。若将她们统统打入另册,一座近(当)代史大厦,极有坍塌之危。
云老太命运的转捩点始于安庆沦陷。
她的“他”逃离了安庆。一定有无数理由他们必须分开。
她是怀宁三桥人,此后几年,其行止仅在三桥安庆间。四五年,她盼到了倭寇投降,却未盼到他回归,甚至音讯杳无。然杳无比确凿的噩讯至少给人以“希望”。有希望,活着的意义就完整了。
有人劝她换一种活法。如嫁人,乘天赋的资本尚未完全告罄。这方面,她不乏这候选人,温文尔雅的朱老师,敦厚和善的林木匠;她也可以回三桥,像那些寡居的村妇…
她太喜欢“自作主张”了。结果,往往,是自作自受。
在天崩地坼的浑浊年代,她守住了“妇道”。她活得结结巴巴但清清白白。代价是值钱的首饰和铁佛庵带天井的房舍换了主人。
从铁佛庵搬至北门吊桥,云老太自嘲,从“米箩跳进糠箩”。
周奶奶们的“考证”仍在进行,但真正让众邻刮目的,是她对“粉笔厂”一次“逆袭”。
一个可以“躺平”却偏偏爱“作”的人。
小巷往北不足百米,是街委辖下的一个(弄堂)作坊。十几个人,五六间房。主打产品粉笔。将加色或不加色的石膏粉调成糊状,倒入模具,晾干,拆模,包装。日工资最低4角,每月12元。
云老太做足了功课,面见居委主任。
“瞎搞!五保户,进厂?”主任。
“进厂了,就不吃救济了。为政府省钱,有嘛不好。”
“你现在旱涝保收,到那是干一天得一天。你别吃后悔药。再说你…”
“说啥我也比(跛子)胡少奶奶强。”
翌日她随主任到粉笔厂。厂长颇有疑惑,她一番说辞,结果皆大欢喜。
每月(保底)的救济款由厂里代领,她与其他人同工同酬,月底结算。
一月后。
云老太领工资12元,增收五成。冲抵“旱涝保收”款,粉笔厂实际支出4元。双赢。
生活立马上了一个台阶。菜篮子除了白菜萝卜,鱼肉蛋鸡也不再陌生。罩衫,原本扯几尺灰市布,改为蓝士林了。…
她很忙,走路颠颠的,两只小脚装了弹簧似的勃然有力。
她成了小巷的“锦鲤”。说长道短的闲话虽未“绝版”,却也出现了诚服歆羡的声音。那天小巷口,几老妪正负暄呱白,恰逢她小鹿般路过,遂叫停,夸她好脚力。云老太感知到对方善意,回笑坐下,难得的谈起自己的“缠足史”,引众人一阵啧啧。
这是她的“高光”时刻。
时间不长,约半年,粉笔厂倒闭了。倒闭原因,与云老太无关,倒闭结果,却让她一切归零。--重回“糠箩”。
云老太不甘。她的口头禅,水往低流,人往高走。
那是钱币与票券并驾齐驱的年代。离开票券,前者常无用武之地。大到粮油布煤,小至肥皂火柴,都要券。
票券条目和发放纷繁复杂。如粮票油票布票,只数人头,无关身高体重。煤票则按户头。户头又分大中小。分配貌似公允,实则顾此失彼漏洞尽出。有漏洞,就有了操作空间。
云老太与三口之家(小户)一样,每月煤票150斤。她“低碳”有方,每有结余。
煤票最抢手,私下可换鸡蛋甚或卖钱。
如此,票券意味着财富。我的家人与邻居,不关心物资匮乏的成因,一腔热忱全投到票券。每逢发券,大家“喜大普奔”,仿佛天降馅饼。
最初,云老太只拿自己的“馅饼”做交易,后有人请帮忙,或尽义务,或得些微酬佣,渐渐做大。(可惜无互联网,没法圈粉)。当时的潜规则:无人举报,不被抓“当场”就行。打击“投机倒把”,人们习惯睁只眼闭只眼,常常雷大雨小。
票券黑市如野火春风。
江南大渡口的菜农欲赶北门大菜场,大都走四方城街。巷口是乃必经之地。清晨,菜农三三两两,肩挑各式筐箩,精神抖擞,快步匆匆。趁瓜果菜蔬鲜嫩水灵,早点占位卖个好价。云老太对疾捷而过的挑担人,她似拦非拦,高声,只问菜价。挑担人通常口中应答,脚步并不停歇。她不再接话,只轻声一“唔”,表明“暂不下单”。再看挑担人,早已十步开外。
半晌午,云老太二度到巷口。这回她带一马扎,守株待兔。
菜农陆续返程。返程的筐箩常见零星的尾菜。此时尾菜如娱乐“明星”卸妆,外表少了光鲜靓丽。
云老太买菜如聊天。
语调和缓,像拉家常:卖多卖少,此时了了。卖头不卖尾。菜脚子挑回家,不怕人笑话!地头长的,不交租不纳税,赊个么本?……几句攻心话术,在在情理。尾菜成交,价早已降到早市的一半。
由此,她结识了多个“靠谱”的菜农——求“券”若渴的另一方。
水过地皮湿。每月做几次“掮客”,给索然干巴的日子,添些微的滋润。
云老太倒腾票券很少“失手”,与周奶奶二儿媳,人称二嫂有关。
二嫂与婆婆素来不睦。二嫂爱美,婆婆从中看出“狐魅”之气。
二嫂长得好看,一笑两酒窝。三十岁不到,生了一儿一女,大的四岁,小的一岁多。二嫂在四牌楼某布店当售货员。那年女人头衣着打扮,不能太有“女人味”,否则会成为路人茶余饭后的“荤味”话题。二嫂衣着打扮颇有女人味,周奶奶看不惯,云老太却称赞有加。
两人都爱干净。云老太不喜走门串户,遇事聊天,很少落座。实在拗不过,便从口袋抖出一方手帕,铺垫椅凳之上,同时歉然一笑,叫人莫见怪。她说甄别女人是否真干净,只需看她梳妆盒。妝盒内,一要梳篦夹簪俱全,二要用手摸,无一丝灰屑油腻。
云老太见了二嫂的妆盒。心生歆悦,教二嫂如何“绞脸”。
绞脸是“手艺”。绞双手捻住一根棉线(或粗丝线),贴面颊,一番张弛有度的牵拉搓绞,脸上寒毛纤尘净除,肌肤顷刻白嫩细滑。
她告诉二嫂各种“除癍”秘诀。
二人成了忘年交。
一天很晚,二嫂忽然敲门,说从婆婆那里得知,明天街委要搞突击,调研抽查各家票券,大概要搞什么运动,等等。
送走二嫂,索性睡不着。云老太起身从衣柜拿出一个乌木匣子,打开。凝视。口中喃喃:“为什么会这样?……”
多年来,每逢遇“事”,她都会与那木匣喋聒一番。
四五岁时,她被告知,“脚小能遮三分丑”、“女人不缠足,就算嫦娥下凡,也是半截美人”。个性倔倨的她,绝意不做“半截美人”。谚说,要得人前贵,背地必受罪。又云,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清末以降,皖省首府安庆,到处可见繁华与贫窭,新潮与陈腐的“交媾”。
十七岁,她栖泊于安庆一远房亲戚。如当今之“漂族”。
天生的容貌及后天的“金莲”是她的资本。
一众民国文人对女人缠足曾有精彩评说:在性心理上,男人有一种“拜脚狂”|,缠足缠到残废,是这种心理发展到极致的一种反动。欣赏缠足乃畸形审美,是邪癖与异稟。
混杂而嚣喧安庆。
她与他相识。
相爱?
如同赌博,一次豪赌。她把自己的未来,一丝不留的全都押了!
他对她好像也不薄。
当然,若无那倭国的入侵,一切当别论。
即便后来,她依然可选择另一种活法。她还年轻,天赋的“资本”尚未完全告罄。请托和自荐的大有人在。教书的谭先生,手艺极佳的张裁缝……。
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从一而终”,一如她变形的双脚,早已固化了。
21号门前有块空地,平日只是通道,偶有童蒙在此嬉戏。
伏夏的傍晚,溽热将大家逼到室外。庭院、天井、巷道、一切空地,都是纳凉之地。约定俗成,各人(家)都有相对固定的“地盘”。纳凉如唱戏,清扫洒水,搬放竹床、躺椅、凉榻、门板…只是开场锣鼓。此时天色将暗未暗,各自回家处置琐碎,准备正式出场。
云老太的地盘位于空地西南角。此处地势高平,遥对巷口,又与19号毗邻,但凡有风,必先“惠顾”。
云老太的“卧榻”是一榉木条凳。凳长四尺余,宽八九寸,比一般长凳显大。凳沉实,凳面锃亮。据说此物来自庙宇祠堂。云老太视其若珍宝,必有其“因”。
如往常一样,这天放好长凳,云老太遂回屋拾掇厨房沐浴更衣。
至今她仍有八九件夏天的贴身薄衫。瘪绉、印度绸、香云纱……当年除了房产首饰,一些秋冬皮衣裘狐,也陆续典卖了。唯独留了几件内衣。每年这时节,云老太都会借夜幕月色的掩庇,让它们“展现”几次。白天,她不便穿,不穿又于心不甘。低调而奢华的“锦衣夜行”,每每给她带来莫名的,怦然悸动的短暂愉悦。
心情不错,挑了一件缕空的纯白麻纱无袖衫。看看天色已黯,她手摇团扇,跫然登场。
她的长凳被人搬到几步开外的旮旯角!
侵占者是几个屁孩,以曹家小黑为首。不仅有备且是蓄意挑衅。八九岁,正是“小来不贱大来有限”最“贱”之时。那天一屁孩朝邻家泔水钵了一泡尿,屁孩只为好玩,忘了泔水是要换钱的。屁孩遭家长一顿鞭笞,怀疑告密者是云老太。
抢夺“地盘”只是序幕。云老太欲理论,小黑说此处姓公,谁占都行。
她说凡事讲先来后到。
屁孩众口一词,人到才算,板凳不是人。
我天天在此,谁个不知?
不知,就是不知。
一阵刁泼的怪笑。
她想事有蹊跷。你们到底想干嘛!
众屁孩不睬她。反复“唱”起快板:脚小好,脚小坏,脚小是个多嘴怪……
她被激怒了。其声厉厉。无教养!锅巴爬上饭头,太无教养!
屁孩来劲,愈发油腔滑调:脚小好,脚小坏,脚小是个老精怪……
吵声早将众邻居惊动。无人劝阻。淡乏寡味的生活需要调剂。人们甚至乐见邻家勃谿、街坊斗嘴,底线是不撺掇不撩拨。
屁孩都是人来疯,依旧不依不饶。
双方声调更高。
毫无理由的侮慢,戳到她骨子里的刚烈:“你们几个促寿鬼,挨枪子儿的,不要欺人太甚,”其声厉厉如嘶吼,“当年我也坐过飞机,见过大世面的!”
此言如晴空一声炸雷,几个屁孩连同暗中看热闹的全都蒙圈了。
周遭一片默然。
须臾,众屁孩低声嗫嚅,悄然退出“战场”。看不清屁孩和众人表情。错愕?惊悚?正如觥筹交错的筵席上,一人突然手执凶器,高呼“杀人了!”。
空中弥散着一股飕飕凉意。
无比漫长的一夜。
她要趁火势未起之前,尽快掐灭火烛。
没有把握,但纡尊觍颜,也要先稳住那个老对手。
不久前居民小组长生病,周奶奶当代理。她表现特积极,街委通知八点开会她要求七点半必须到场;例行的卫生检查她会将检查内容扩而大之扩而广之……
周奶奶逢戏必加。戏加多了,自己就没“戏”了。正式竞选,她落败了。
落败让她很郁闷。
昨夜那场骂战,她听得一清二楚。当年“探赜索隐”最终铩羽,缺的就是这种“料”!
云老太一大早满脸堆笑找她“拉呱”。
云老太说自己被屁孩气疯了,胡编乱扯,你可别信。
周奶奶听话听音。
云老太罕见的谦恭,冲淡了她的见猎心喜。她仍在落败的泥淖盘桓跋涉。
周奶奶告诉云老太,唬人的话,谁还当真呀。那几个屁孩,我看着也来气……
告别周奶奶。
接着是钱妈、张婶……逐个拜谒。最初她担心这有“此地无银”之嫌,再想,我若不说,就是认了,它一定成了热议话题。而今我把它挑明,有人再嚼它,就是无“事”生非,不一样的。
一天过去了,云老太的忐忑并未随着“消毒”的结束而结束。她老觉得有人在背后指点她议论她藏有惊天大秘密!
顺便说起,我的街邻老妪,可以为鸡毛蒜皮争骂一整天,也为狗屁倒灶吵个天昏地暗,但若要他们搞什么“密报”,他们会反复斟酌自己的得失与利弊。
其时W革尚未发轫,但“千万不要忘记××斗争”的律令如暮鼓晨钟,在神州上空已震荡经年。春江水暖……云老太心里有数。
云老太的戒心与日俱进。
她想起四岁那年随大人在集市走丢了她吓得号啕大哭四周全是陌生面孔她抗拒任何帮助哭得几近昏厥。
对未知的恐惧,让她至今刻骨铭心。
二嫂告诉她,她家婆婆近日并无异常。
她将信将疑。
她明悉“隐瞒”一定有罪,却不知为何有错,更不知“罪”当几何。无法释解的隐忧,像雨天的行囊,越来越沉。
街委大门前有块宣传栏。栏上的标语口号,象酒店水牌和商铺的应时广告,内容常变常新。如:东风吹,战鼓擂……学习雷锋,爱憎分明……××斗争,一抓就灵……
云老太是识几个字的。几乎每天,她都要到此,像古人夜观天象,凝视相望良久。顺便,听听“闲”话。
街委一干部随口问她何以天天来此。她惶然无语。
于是不再“观天象”。
她告诉钱妈张婶,有人托梦给她,说她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她开始逢人必说。再后来不待她絮叨,人家先她而说,你是好人,有好报。
她常走神,谵语自言。
她病了。不重,还能自理。症状说不清,只是不自在。
有些病,一旦病了,就像水果烂了,会一直烂下去。
云老太的病不见好转。未经梳理,她也会出门。再往后,蓬头垢面已成常态。
她几近卧床。二嫂白天上班,下班忙一对儿女,“探视”多在晚间。
除了邻居帮衬,街委间或派人帮她打理柴米油盐。
“养老院”位于玉虹街以西,离街委不远。几栋兵营式的平房。是本市最早且唯一的专收鳏寡孤老的机构。
养老院有编制,一个萝卜一个坑。必得“走”掉一个,云老太才有机会。
养老院派员到21号“现场体察”后告知街委,云老太在候补人中“名列榜首”。
没有义工的年代。护理一个长期卧床的孤寡病人,街委无此开支。“学雷锋”活动看起来很热闹,但对云老太的窘境,一如手帕毛巾没法抵御寒冬一样。
街委无奈,在近邻中求张拜李。饮食不多,可凑合。马桶总是要倒的,下楼,出巷数十米,有一恶臭脏乱的旱厕。
无后,不关乎“久病无孝子”。
一日周奶奶忽发菩萨心,与人结伴看望了云老太。回来逢人说,一盏灯,油要干了。还让二嫂送一碗骨头汤,叮嘱要撇了面上的油花。
养老院尚无消息。
云老太已全卧。屋里有股异味。二嫂每天会来一趟。
屋里那股异味愈发浓烈难闻。路过门前,掩鼻屏息,疾步。
养老院仍无动静,仿佛按了“暂停键”。
身子难动弹,头脑却一直清醒。这是折磨,是对“洁癖”报应。她不断喃喃,丢人现眼,丢人……
她决意,不再进食。
云老太要“走”了。
弥留之顷,她对身边的二嫂说,不要让她穿得太寒酸。她不喜欢寿衣店的“五领三腰”,自己“上路”衣裤,她要自己做主。
她神志清明,语调不疾不徐,像缓缓的流动的河溪。
她说她不想欠情,几件旧家具,方桌送钱妈,衣柜给前街四婶,不值钱,他们用得上。
河溪忽遇阻梗,泛起微波轻澜。
她挣扎,欲坐起,不成。稍停,她伸手,颤抖着,从枕边乌木匣子抽出一张旧照片,在手中反复摩挲,揩拭,片刻,她示意二嫂收起。
三吋的黑白照,边缘部分锯齿已然破损,色泽黯黄。一对男女,若伉俪。女二十余,着旗袍披肩,貌美,状态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男士年稍长,西装革履,虽非英姿勃发却也端庄儒雅。二人均作春光微笑状。
二嫂看得发呆。
此时云老太微闭双眼。口中呢呢喃喃,反复说:“我其实是可以……我其实是可以……”
照片背面,几行大小不等的繁体字:雲卿惠存雲在青天水在瓶民国××年孟秋
她不再出声。几滴浑浊而清澈的泪液,从睑角滚落。
云在青天。
窗外新月如眉。
养老院有动静了。
(2022年元月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