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年关，来店里吃饺子的人就特别多，来订购生饺子的人也不少。生熟饺子一个价，六元十个，白菜馅，香葱馅，韭菜馅，纯肉馅。荠菜馅的没有，因为正值隆冬，荠菜还在大地妈妈的怀抱里躺大觉;香菇馅的，也没有，成本太高，做生意不说赚多赚少，但总不能折本不是?劳动力是有价钱的。
已经是辛丑年的腊月二十二了，小张还是踩着寒霜在凌晨四点多就进了店。她不敢更早，门前桥边的路灯不亮她可不敢出门，再强悍的女人内心也有脆弱的一面。小张曾N多次地想对着某个人或者某个物件甚至于某处空气说：我不做女强人，我也是一个需要人疼爱的小女子。
卷闸门呼啦啦的一阵响，开灯，排桌凳，整理柜台，在柜台上井然有序地铺排各色调配料，酱油，醋，十八香，鸡精，胡椒，虾米，香菜，小葱，细萝卜丁，海带丝，腌碎白菜，豌豆，再摆上不锈钢大方盘。方盘里一个个元宝样的饺子纵横排列，似严整方正时刻待命的军队，只待小张的“五指令”一出，便义不容辞地扑通扑通跃进沸腾的大不锈钢锅。
小张先打开灶阀门烧水，一大锅的冷水到了冬天要想被炉火温暖得沸腾，需要的时间更长。有时候小张等水开等得不耐烦时就有点犯嘀咕：这难道是一颗被冰冷的心吗?这么难得捂热!小张这锅用来做汤料的水还只是冒点热气呢，隔壁热干面铺的丁美丽就来了：“今天腊月二十二啦!”
“怎么，腊月二十二也有讲究?”小张很诧异，这条小吃街，就她丁美丽名堂多。
“过了腊八就是年。就算你的年比别人来得晚些，腊月十八也该算是年了吧?”丁美丽说。
“这怎么又绕到腊月十八了?日子过回去了?”
“你就说你涨不涨价吧?腊月初八你不涨，腊月十八你也不涨，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二了。”
丁美丽说完，小张噗嗤一声笑了：“我真是搞不懂你们的那一套理论，你说涨价跟过年有么事关系?”
“这不凡事都讲究个仪式感吗?”丁美丽觉得小张太过于不开窍。
“哦，涨价就是你家过年的仪式感呀?一碗热干面，腊月初八前就是四元，过了腊八就加了奇特的秘料必须五元了?”小张有些好笑。
“凭什么年关了别人都休假揣着手玩我们还要又冻又累的忙活呀?”丁美丽似乎很有理由理直气壮。
“你不做唦!哪个不让你翘着胯子玩啦?你自己那么热爱人民币你怪谁?”
“我们都歇业了那些人到哪里过早去?”
“你尽管歇业，你看那些过去过来的人有没有一个饿着的?”
“你到底涨不涨价唦?别人都涨价你凭什么不涨?你怕钱赚多了咬手啊?”丁美丽觉得自己是一番好意，这小张不但不领情，反而和她杠上了。
“我管不了别人，我是不涨啰!饺子呢我还是按以前的包法，不缺肉少料。别人也没涨我们的肉价配料价不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赚我的那点人工钱吧。”
丁美丽讪讪地转身而去。
有人来吃饺子：“白菜馅的饺子一碗。”
“好嘞!”
“多少钱?”
“老价格。”
“六块?”
“六块。”
小张就算只是埋头煮她的饺子也能感受来客的难以置信，她心里想：是从么时候起人们就开始把年关哄抬物价的现象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呢?不涨价的她反成了异类了。管他呢，异类就异类吧!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今天又是一个雾霾的天气，已经近十点了，天并不见得亮堂，人流在雾气里涌动、穿行，搅起一团一团的雾花。其实小张是没有什么闲工夫去管天气，观场面的，她只是在经验里用涌进眼睛里的天光估摸着时间，她每天大约是在十一点多收业的，她的时间一掐一个准。十岁的儿子坐在一旁热火朝天地打电子游戏，小张问：“乐乐，快十一点了吧?”
“十点五十八。”儿子回答她。
每每此时，小张都会想到儿时家里那只负责打鸣的老公鸡。老师曾经告诉她们，公鸡会在夜晚分泌褪黑素，如果突然有光线出现，褪黑素的分泌会受到抑制，公鸡就会通过打鸣来释放。小张觉得自己的体内也有松果体。
小店收业小张人不停歇，她劳作的阵地从店铺转移到了家里。先是各种洗。洗衣——还好，有洗衣机帮忙，只需收罗全一家人需要洗的脏衣服。洗鞋子。儿子特别淘，也不见周围有多少泥巴地，儿子却还是一天一双鞋，当然还有老公的。老公在外跑运输，一天到晚也是干净不起来。小张拖来一个大型塑料盆，放在水龙头下，哗哗哗的一阵水声之后，就是刷刷刷地洗鞋声了。
“妈，我饿了!”乐乐放下手机跑过来。
“饿了?”小张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自己难道能累饱了?已经十二点多了，一大早匆忙往嘴里塞了几个饺子，任谁不饿?
“饿了啊?想吃什么?”小张问。
“吃饭。”乐乐说。
“妈妈还有许多饺子没包出来，就下点面条吃吧?我下午做饭。”
“那下午给我做红烧排骨，油焖大虾!”
小张笑了，这个乐乐，还真是个美食家呢!不过自己上一次给孩子做油焖大虾是什么时候呀?小张想不起来了，也没空去花心思想。“这时候哪来的小龙虾呀?等来年暑假吧，暑假我给你做油焖大虾。”小张说。
“那今天做糖醋排骨。”
“好，今天就做糖醋排骨。”
做面条确实节省了不少时间，收拾完碗筷，小张又接着洗。
一大摞葱被抱了过来，放在已经重新蓄满了清水的塑料盆旁边。拿起一棵葱，先择去雪白葱管底部的老皮，再除去葱须，最后把一把一把鲜嫩油绿的香葱浸泡进清水里。看着自己也曾细嫩的手指如今在水里显得更加肿胀，指关节皱起的皮肤挤成一堆，活像一条蓬松的土路被拖拉机碾出的印痕，再看看粗短的五指，摸摸已经因为生了厚茧而不怎么敏感的指腹，小张想到“葱管样手指”“五指不沾阳春水”这些语句。小张连在心里吐槽一下的心情都没有，她觉得所有的吐槽都是矫情，世界上最牛的怼人词汇只有两个字：命运。
小张又去洗姜。今天买到的生姜很不错，干净，干燥，淡黄色的姜皮薄薄的，姜块个大，枝杈少。正当小张掰下洗过一遍的姜块一点一点削皮的时候，之前一直嚷着要跟她学手艺的叶青过来了。叶青看着小张洗姜，去皮，再把削好的姜块冲洗净，放进一旁的菜盆。
“生姜皮能用啊，干嘛要消掉?”
“平时我用生姜都是削皮的。”
“你这是做买卖呢!你看你削掉的这一堆皮，不占斤两呀?”叶青觉得可惜，“这大一堆皮，只怕一两斤呢，多浪费!你是怕影响饺子的卖相?”
“就觉得姜皮削了更干净。”
“你这是有强迫症。”叶青难以理解。
小张终于开始切肉了，切完肉就是绞肉，绞完肉就是配料。今天别人还订了三百白菜馅生饺子，她得赶紧包出来。小张捶捶她的腰，站在厨房的案板前。上次腰疼去医院一检查，骨质增生。医生说：“你以后要注意点，少提点东西，少做点费腰力的事。”小张心里想恰巧我做的都是费腰力的事，嘴里却说：“谢谢医生，我以后会注意的。”
小张切肉切得格外仔细。先去皮，再除去脬子肉，花子肉，剩下的才能进入绞肉机。叶青又看不过眼了：“你这是一点肥花子都不沾啊?这丢的都是白花花的钞票啊!”小张并不言语，只是抓紧切肉。
“我还说跟你学手艺，都像你这样赚个鬼的钱哟，我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叶青仿佛在自言自语。
把两个硕大的包装盒并排一起，一边放上一大盆垒出山尖样的白菜肉馅，一边放上用来盛放饺子的不锈钢大方盘。再拿来一张方凳，放在右手边，上面搁上用方便袋装好的饺子皮，最后提来一张矮椅子放中间，屁股坐上去，让腰抵在椅背上，小张开始舒舒服服地包饺子。叶青口里说不再动学手艺的心思，眼睛却没离开过小张灵巧的双手。
“你能包慢一点吗?我都看不清你具体怎么包的?”叶青说。
“今天的饺子皮好，干湿适度，包饺子时都不用蘸水。”小张说。
“你这得包多少个?”叶青问。
“把这些饺子皮包完，应该够三百个了。”小张说。
叶青看见小张在包饺子的间隙里，总会挑出点什么投进脚边备用的方便袋里。
“你挑出来的是什么?”
“肉筋子。”
“已经切得那么干净了，怎么还会有肉筋子?那包在馅子里就不能吃啊?”
“强迫症。”小张冲着叶青自嘲地一笑。
“你这……”叶青认为不可思议，“你这绝对是真真正正的良心饺子啊!”
“良心饺子，做么事不该将自心比人心的讲点良心呢?”小张想，“得抓紧点包，乐乐还等着糖醋排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