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多年来,我把雅姐雪藏了,就像上瘾者拒绝罂粟的诱惑。
那天在吧台结账,我注意到一盏青花瓷瓶灯,六棱形羊皮灯罩,光照在栗色博古架上,三彩马、粉彩瓷瓶、梅瓶、将军罐闪烁着幽幽光彩,一尊嘴对嘴接吻的青瓷娃娃赫然入目。久违的熟悉味道猝不及防涌上来。穿桃粉色连衣裙的身影从时光深处不顾一切钻出来,悄然无声地凝望我暗暗遮掩的惶然。
而偶遇恰如触动记忆齿轮的按钮,拼命想遮蔽的,陡然晴天惊雷般重现,令我的记忆波浪起伏,山呼海啸。
思忖间,竟然看到一个背影,穿着与我同款的旗袍……躲来不及,冲上去非我所愿,或者我还没找到足够的理由与她面对面。她突然回头,脸上现出惊诧,接着,笑成一朵牡丹花,毫不迟疑地叫出我的名字,奔过来,不由分说搂住我。果真是不老的雅姐。在她的拥抱中,我被动地叫了声“雅姐”。我无法表达那一刻的心情,有点尴尬,也有点手足无措,意料之外并不被期待的相遇,在我,连寒暄也显得迟疑。
雅姐拉着我的手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时隔三十年,雅姐真像一个梦。如果不是衣柜里的橙色短袖上衣时时提醒,我会误以为青春的光阴里从来没有她。这些年,从乡下到市里,数次搬家,淘汰无数东西,唯独那件产自上海的短袖上衣我不舍得丢弃。方领,领口与开襟都是同色反贴边,开襟别出心裁开在右前方,胸口上方绣着一簇牡丹花。这是我年轻时最洋气的衣裳。更为重要的是,它是雅姐送的。
那时节,我和朱正谈恋爱。送给朱的第一张照片上,我就穿着那件上衣,亭亭玉立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喜欢。我如此珍爱一件衣服,却没动过联系雅姐的念头,一个县能有多大,况且早已进入信息时代。其实下意识里,还是在躲避。
当初狠心远离雅姐,不似眼下的轻描淡写。当依赖成瘾,一日不见就难过时,突然断交,真像瘾君子戒烟。此前并无预兆,我邀请雅姐做新婚嘉宾,由她去送我。
雅姐之于我,就像盛开的牡丹,有雍容华贵之美,有芳香的味道,释放着无限的魅力。与雅姐相依相伴的一切,像涨潮之水,汹涌而来,退潮之时,带着不甘的涛声。
但一切还那么鲜活,没有被岁月隐匿。
那个下午,太阳无奈地困在云深处,终于避开一朵云,从玻璃窗爬进来,在注射室的东墙画出个写意的长方体,顺手涂上淡淡的土色。草木葳蕤的夏季,让人瞌睡的季节,适合痴想,我倚在椅子上思念远方的朱,跟太阳一样懒洋洋的。
一个很好听的声音飘进来,甜美略带肃宁味儿。院长在前,一身橄榄绿警服的派出所长在后,陪着一个身穿桃粉色连衣裙的漂亮女子走进来。她像一朵美丽的彩云,照亮了土乎乎的四壁。让我不禁为注射室的简陋感到尴尬。一张掉了漆的桌子,一张坐上去嘎吱吱乱响的竹板木床,还有丑小鸭一样的我。
处方笺是院长笔迹,龙飞凤舞的,却只有两种药:青霉素钠加生理盐水。皮试观察期间,我悄悄打量眼前的美丽女子,乡里从没有人穿那么艳丽的衣服,低领、圆口、长袖,袖口及裙摆是同色系蕾丝边。柔和的阳光下,桃粉色清丽而典雅,配上她雕塑般立体的脸,美得像光彩照人的影视明星。
医嘱签上写着“李雅”,单字,洋气又雅致,这在四周小花、小朵、大红之类土里土气的名字里,又是一种别致美。我欣喜的是,这么美的一个人会对我好。她拉住了我的手,让我叫她雅姐,看着我的脸夸:“好俊的小姑娘。”被雅姐这么美的人夸,瞬间填满了我青春期虚荣的心。我又黑又瘦,除了眼睛大,几乎没有长处。家人喊我的昵称是“大门楼头”,下意识里,我是抗拒的,觉得带有贬义,其实是我不敢承认大脑门这个事实。娘也叫我书呆子,虽然书没读多少,在泼辣能干、长相俊俏的妹妹面前,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大丑丫一个。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喜欢上了雅姐。
院长吩咐,皮试没事儿,去派出所输液,观察一会儿再回来。
次日,有人隔着后窗户喊我,亲切地叫着一个字,我踩上“咯吱咯吱”响的竹板床,看到仰着头喊我的雅姐。
“下班来我这儿吃饭。”
我推脱。
她不许。
我提着配好的液体,拿着新洁尔灭棉球、胶布、止血带,来到后院,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是肉香,却不是飞禽或是猪羊炖在锅里蒸腾而出的味道。雅姐男人正往蒸锅里放小饼,饼茶缸口大小,粗布一样薄,每张饼都油汪汪的。这个穿着警裤和白吊带背心的男人,操作起这些来比家庭主妇都娴熟,蒸出来的饼几乎透光。雅姐笑盈盈,在茶几上摆放碗筷,说,今天咱们吃烤鸭。烤鸭此前只是我脑海里的一个名词,它跟首都的全聚德联系在一起。在雅姐家,二十一岁的我头一次看到现实里的烤鸭,虽然是片状的,也不是全聚德的,但肯定不是庄户人家饭桌上能有的菜。这只烤鸭,是雅姐男人骑着摩托车从皮毛之都留史买来的,香气四溢,还热乎着。我明白,这是雅姐特意招待我的。她一家想吃,大可以骑摩托车呼啸着去留史,直接在烤鸭店品尝刚出炉的。
雅姐家的天蓝色摩托车停在廊下,白色补花床罩在铁丝上摇摆着,是乡政府大院的一道独特风景。
偶尔,雅姐一双纤细嫩白的手泡在大铝盆里,被斑斓的洗衣粉泡沫包围着,飘着好闻的气息,她身上也散发淡淡的香。更多时候,雅姐坐在椅子上看书,两个孩子在纸上乱涂着房子汽车,折纸飞机。我端着雅姐男人做的喷香的豆角焖面,品尝着,羡慕着。面条粗细匀称,带着黄色的铺面,绿豆角赏心悦目,平常的食材做出了艺术品的水平。最主要的是颠覆了我的认知,在村子里,大多数男人是从不烧火做饭的,在我家,只有大年初一父亲才煮饺子熬菜,主厨一天。我希望朱有姐夫那样的厨艺,也渴望着如雅姐般美好安逸的生活。 二
我的审美之旅,从认识雅姐启程。
我的婚房里,靠北墙摆着一列组合柜,罕见的栗色,乍一看古朴大气,和雅姐那套实木镶玉石的相仿。只是,有质的区别,我的是三合板的。组合柜中间放着朱的燕舞牌录音机,旁边,是那尊我无比珍爱的嘴对嘴接吻的青花瓷娃娃,他们戴着帽子,弯着腰翘着小屁股,两个小脑袋伸向对方,小脸洋溢着幸福,陶醉地吻着,好像从宇宙洪荒爱到现在。最为动人的,是他们的无邪,男孩的手插在裤兜里,女孩的小手背在身后。我把它们当成我和朱,我们也要天长地久,像雅姐夫妻一样。那时不知幸福有时只是表象,难言的隐秘藏在不为人知之处,夜深人静时小兽般跳出来折磨人。
我还有一对古色古香的镜子,也是栗色,镜面长椭圆形,镜缘雕着游龙戏凤。小瓷人和镜子,都是跟着雅姐从保定工艺美术店淘来的。雅姐的审美水平让我佩服。
那个艳阳高照的秋日,我和朱领了结婚证。朱不在家,新房里的小物件,大都是雅姐帮我买来的。我是那么依恋她,这种情谊,不仅是雅姐家的美食和赠予的漂亮衣服构建的,她让我有感应,是来自心底的喜欢。也许,我是一面镜子,雅姐在我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年轻的我之于她,也许是良药的引子,具有特殊的疗效。
雅姐陪我从保定百货大楼买了大红绣花羊毛衫、咖啡色呢子大衣,雪花呢短大衣的对襟和衣兜都用红呢子滚边,左胸一串红呢子葡萄,很别致。庙会上,买了红色针织秋衣秋裤。这些衣物,把土得掉渣的灰姑娘,变成美丽可人的白天鹅。
为满足我买一身毛料衣服的心愿,雅姐陪我去了北京。那个严冬的早上,天还黑蒙蒙的,我们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去村北赶唯一一趟通往保定的班车。一个趔趄,两个人一起倒在雪后滑溜溜的路上,摔倒的那一刻,雅姐还没爬起来,就问我摔坏没有,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手挽手接着走。天渐渐亮起来,喜鹊在路边的大杨树上叽叽喳喳,我暗暗庆幸,有个姐姐真好。
在王府井大街,我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到处都感到新奇。我一口保定方言,实在开不了口,雅姐考虑到我干瘪的钱袋子,带我东奔西走,货比五家。在一个比较僻静的柜台,我看上了一条紫红色黑格子短裙,我更看中裙子的价格,八元。雅姐懂我的意思,用普通话问售货员,却被抢白“大冬天买什么裙子”。天使一样的雅姐,为我受了委屈。晚上,我们住在雅姐亲戚家,怕我从床上滚下来,她抢着睡上铺。
九月县城庙会,我和朱花四百块钱买来一张席梦思床。又按雅姐的意思,配上了淡粉色绣花床罩。温馨的色彩,让低矮的小屋瞬间洋溢出喜庆幸福之光。
我和朱谈婚论嫁,雅姐万般支持。她说,朱爱看书,喜欢围棋,是有文化的人,知书达理比莽汉子体贴人。那时,只觉得是她对我和朱的祝福。没想到,是她的婚姻伤到了她,我也没意识到,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态不似往常愉快,清澈的眸子暗淡下去。万万没想到,她输液是公开的“隐秘”。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朝夕相处的温婉的雅姐之于我突然成了罂粟一样的存在。 三
当流言子弹一样飞来,我霎时晕了,眼前黢黑一片。
我不相信。
我屈起食指,将指关节放进嘴里咬了一下,疼痛和牙痕告诉我,这不是幻觉。
流言与现实叠成一种错综复杂的画面,理不清,把我绕在里面。雅姐安静温婉,对爱人很呵护,与婚外情、杀人命案能有什么关系?美好和凶恶是两极,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天堂和地狱。这样的反差,于年轻的我是一个严峻的命题。在我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没有为模糊的灰色地带预留位置。初闻这个消息,比贾医生以男人之身穿我的连衣裙还恐怖。这种撕裂,让我痛苦不堪。
我在心里喊了无数次——这怎么会?这怎么会?
这不是真的!
有可能是别人泼向雅姐的一盆污水。
雅姐对我那么好,人那么好。任谁也不能把一个贤惠的人推到恶毒的深渊。我想替雅姐辩白,找县城认识雅姐的同学求证。他大概早听说过相关的“绯闻”,沉吟了片刻,说,还是少和她在一起,影响不好。接着他说,你想想,她为啥隔一阵就输液,你看看她的扁桃体有问题吗?是梅毒,你应该知道,梅毒的特效药就是青霉素。也许她没病,青霉素上瘾。心病……
断断续续地,雅姐的不雅传闻渐渐灌满耳朵。雅姐长得漂亮,被某公子哥看中,不到二十岁就嫁给在派出所工作的他。男人粗鲁、嗜酒,大醉后没有深浅,雅姐身上常常青红紫皂的。她不得不忍受着对孩子的牵系与其离婚。遇到意气相投的男子,那人却有家室,离婚不成,杀妻未遂入狱。雅姐随后又被有钱人包养。几年后复婚,做回了一双儿女的妈妈。
这些流言,故事简单,线条粗犷,碎片化,情节却起伏。让我惊悚、失落,觉得雅姐欺骗了我。阅尽沧桑后,虽对她有所理解,却再也没有动寻她的念头,我和她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我曾无数次把自己眼里的雅姐与传言中的她区分开。
雅姐父母是乡村教师,她有个文学梦,天天抱着诗歌小说,偏科严重,初中毕业升高中未果,靠父亲关系进了某企业当会计。这与我的读书从业路径有点相似。怪不得,我和雅姐有很多契合之处。她在文学殿堂沉醉的时候,我还没长上翅膀。她的床头柜上有一摞小说,我当时贪玩,偶有借阅。有一本绘画我记得清楚,叫《永远的尹雪艳》。我为尹雪艳的绝尘美而惊叹,纳闷世上竟有如此八面玲珑的人,胜过《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当时并未关注作者和绘画者。多年后读《台北人》,才知是白先勇先生笔下的尤物。
我买青瓷对吻小瓷人的时候,雅姐买了一尊更大的,又选了淡青色小巧的长颈花瓶。她的花道应着时节,花瓶里盛开着杏花、桃花,插着金黄的麦穗雪白的棉花。她的手像拥有魔法,普通的物件经她摆置,立刻出尘脱俗,上得厅堂。我读《永远的尹雪艳》时,常常发呆,脑海时时会冒出雅姐的形象来,难道她是尹雪艳的替身?雅姐实在有动人的地方。我就是她那时唯一忠实的拥趸者。而她,恰是我在痴痴迷迷的恋爱期倾诉衷肠的人。我和她讲与朱怎么认识,朱会下围棋,会写诗;讲我的思念和对久不见面的怨艾……她刮着我的鼻子耐心安抚,说,傻丫头有福气,找这么个好人,还不放心。我就把嘴角弯成个月牙儿,痴痴地傻笑,以分享我的快乐为乐。
雅姐善解人意,我和她在一起是微醺的,说不出地美妙。我没能窥出她的一丝丝不如意,更遑论她的婚姻和命运的渊薮。
偶遇雅姐,心底满是涟漪,那件绣花上衣就是我依恋她的证明。因为雅姐,我再次捧起《台北人》,“尹雪艳永远不老”,雅姐也不老。她俩让我想起了罂粟花,芳香、美丽、娇艳欲滴,却有毒,让人欲爱不能。而它的毒,是出于自我保护,还是报复,是我认知里的一个谜。按斯宾诺莎的说法,欲望是人之本体。至于罂粟的功效,乃至它杀人般的作用,终究是人利益驱使的结果。可是,美有什么罪?我蓦然一惊,我怎么能如此冒犯对我照顾有加的雅姐,竟然把她与人人谈之色变的“罂粟”联系到一起!
一直以为雅姐男人厨艺无敌,雅姐只上厅堂,不料她包的烧麦皮薄如纸,盛开如康乃馨花一样,一咬一嘴油,香得人停不下嘴。我盯着雅姐一双手赞叹。雅姐男人难得浅笑着说,孩子爷爷得绝症想念家乡的烧麦,一家人束手无策,还是你雅姐一次次琢磨着做,解了老人的馋。从此,羊肉馅烧麦成为雅姐在婆家的“压轴菜”。烧麦与心满意足的老人,传递出一个温暖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