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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我对《圣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研读圣经,就成为那段时间我最热衷的事情。
据说,耶稣的父亲是一位木匠,在某种情形中,我就还有那么点喜欢他。这与我一模一样,我的父亲也是一位摆弄了一生木头的木匠。
耶稣走向苦难的时候,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巨大的十字架是木头的,里面嵌着长长的铁钉。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宿命。对于命运的一切预设、描述和推论,我都把它看成一朵虚幻的花,一缕飘渺的烟雾。我不知道,我生命的结局是否与木头有关。其实,这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因为我不可能死而复活。如果我死了,就注定死了。我的生命没有被赋予那么神圣的使命,更没有能力拯救人类,或者引导人类走上赎罪的道路。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仿佛一棵被洪水卷下岩壁的树,在命运的漩涡中苦苦挣扎。
我与木头有着很深的情感。我爱各种木质的东西,包括一条纤细的木本树苗,一棵高高的杨树,一块灰头土脸的树根,一块薄木板,一只小板凳,一座古墓里用来殉葬的人形木偶……
或许,这是一个木匠后代的一种情结。也或许,是我自己的图腾。 2
我喜欢森林。
走在路上,如果道路旁忽然出现一片树林,我就慢下来,停下来,然后毫不迟疑地离开道路,走进树林。我沿着道路的方向穿行在树林里,与道路平行而进。虽然这样行走起来格外艰难,树林里坎坷不平,时不时还需要拨开丛生的荆棘,但我却愉悦着,亢奋着。像一只生在海滩沙地下的小乌龟,刚刚从细密的沙子里探出头来,就执着地朝着大海的方向爬去,仿佛响应潮水的呼唤,即使有凶猛的禽鸟在头顶盘旋,依旧冒死前往。
有时,裸露的脸颊或者手臂被划破了,冒出一滴血珠,鲜红的血色让我便愈加快乐起来,在这时,我常常会哼起歌儿。
如果这段距离很长,也很累,我就随便倚着一棵大树喘口气儿。我把疲惫的身体靠在大树上,让肉体和树身贴得很紧密,仿佛我也是一段树,或者一块树根。树是有味道的,那是一种浅淡的青涩,像薄薄的雾气徐徐浸入我的肌肤、肌肉、血脉,直抵心灵。片刻,我就有了力气,有了大树的执着和笃定,然后继续前行。
当我回到路面上时,估计样子一定很狼狈。不管路人如何看我,我却觉得很幸福,也很勇敢。当然,我也常常为自己的这种古怪行为感到诧异。难道我与生活在树上的古猿有着某种必然联系,或者与奔跑在树林里狩猎的远古直立人有着某种因果关系,或者与森林里隐藏的某个原始部落群有着某种基因赓续……
我不得而知。
我曾躺在一棵树下构思一个木质的世界:房子是木头的,床是木头的,镜子是木头的,窗外的太阳或者月亮或者云朵是木头的,路是木头的,水是木头的,风声,雨声,读书声都是木头的,甚至人的思想、情感也是木质的,包含着木头或粗或细的纤维。当然,爱情也必须是木头的,朴实的木纹像花朵,散发出纯粹的木香。一只鸟儿从我的头顶飞过,抖落一根羽毛,我想,那飞远的鸟儿一定是木头的,因为羽毛掉在我的脸颊上,像一片飞溅的木屑,带着木质袅袅的淡香。达尔文就从一只鸟儿的羽毛中收集到许多种子,然后培育出近百株植物。
这个梦幻的构思,无疑也是木头做的。 3
有些早晨,我循着晨曦的影子走进一片树林。
那片树林并不稠密,树木也不很高,透过树干和浅浅的晓岚,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房屋,以及一座教堂的圆形穹顶。树林里静悄悄的,鸟儿似乎还没有醒来,只有一只喜鹊不时鸣叫一声。我热爱这种鸟叫中的寂静,它比没有声音的寂静更为静谧。
自然学者柏金曾经忘情地描述说:“寂静不只是没有噪音,而且是不受世俗喧嚣的阻扰,活生生大地的声音。”有时我好奇,就匍匐在草地上,把耳朵贴近地面,像小时候贴在铁轨上听火车驶来的轰隆声一样,倾听大地的声音。在喜鹊叫声的间隙中,我分明听见大地早晨的声音,我无法发描述那种声音,像低沉忧郁的大提琴,像悠远喑哑的萨克斯,像遥远海岸的潮水,像时间沉闷的脚步。大地仿佛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正在演奏《生命交响曲》。
其实,我也想听到野草和树木生长的声音。我总觉得,成长总是会发出声响的。如同年少时,我常常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音,我觉得奇怪,也有些恐慌,就忐忑地问过父亲。父亲一笑,用手指的关节叩打一块木板,问我,是这个声音吗?我觉得有些像,就点点头。父亲拍拍我的脑壳说,你在长呢。所以我一直相信,凡是生长的东西,一定会发出声音。
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声音,都是音乐,无论什么音色,共鸣都来自木头的纤维。
在小树林里随意地走,直到教堂的钟声敲破了晓岚,我才走出树林。身后,鸟儿也开始啼叫了。
对我来说,在树林里散步,等于上教堂。 4
一个人独处于幽深的密林里,情感会像树的木质一样致密,凝重起来。
有时,我渴望孤独,渴望一个人走进森林深处,在一个有古树、老石和溪泉的地方独思。首先,我要打量周围年轻或者年迈的树木,粗壮或者娉婷的枝条,挺直或者弯曲的树干,肥厚或者瘦削的叶片,我只是观察它们的形态,却从不关注它们的名字。名字只是人类给予事物的一个符号,没有任何本质意义,更无法让我们去爱或者恨。也许,我是个更为感性的人,一直认为,形象从来都不是虚构的。
美国自然主义作家鲍罗斯有一个有趣的发现,他描述说:“奇妙的矛盾是,就轮廓而言,年老的山峦看起来反而年轻,而年轻的山峦却显老……消瘦、憔悴、嶙峋和老耄,全都是年轻山峦的形貌,而平滑、丰润、优雅和连绵的年轻线条,却都浮现在年老的山峦上。”
我也喜爱山,更多的是因为大凡山峦都有着繁密的树木,而对于山峦本身并没有过多的关注。我的家乡的东面,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山势奇骏,重岩叠嶂,然而我一生只去过寥寥几次。这番话,不由得让我对山峦暗生歆慕。
人和树木一样,用形貌表述衰老。随着年岁增加,我不时恐慌,总是害怕自己老态龙钟,也总是在出门前对着镜子审视一番自己的脸庞。当然,会对某条皱纹发出无奈的叹息。愈到晚年,我就愈疼爱那些枯老的树木。我会在一片树木中,寻到一棵最古老的,然后紧紧搂住他,仿佛抱着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抚摩它爆裂树皮的疼痛、嶙峋疤结的顽强、幽暗树洞深沉,流下同情的泪水。
这不是因为哀伤,流淌的是赞美的泪水、膜拜的泪水。
卡夫卡说:“不论任何人,只要葆有寻找美的能力,就青春永驻”
尽管我嫉妒那些年老的山峦有着年轻的样貌,而我却做不到,皱褶如同龟裂的树皮爬上我的脸颊,但依然觉得像树一样,在峥嵘中寻觅美、创造美,承受一重重的快乐和痛苦,生命更有意趣。 5
阳光下,或者月色中,坐在树下是一种美妙的修行。
每个人都在修行,只是采取不同的方式。我信仰的是在时间中默默地存在,坦然面对世间善恶,譬如树。所以,只要靠近树木,我就倏然肃穆起来,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满怀敬意。树木,是永恒善良的生命,用木讷表达无限的宽厚。
爱默生在谈到自然主义者梭罗的时候,感叹道:“梭罗知道如何静止不动地坐着,融入他所坐的石头之中。”像梭罗那样,我寻一块恰好生在树下的石头,然后以梭罗的姿势坐下来,久久保持身体和灵魂的静谧。
我坐在阳光里,但阳光不会直接大片地照临身上,茂密的枝叶把阳光过滤后,变成一缕缕地落下来,充满善和爱,像玛丽亚的手抚摩耶稣孩子时的头顶,斑驳的光影中,我可以倚靠在树上,闭上眼睛倾听树叶发出的树的低吟,从中领悟神一般的隐喻;也可以翻开一本书,阅读柏拉图的《理想国》,泰戈尔的诗歌,莎士比亚的戏剧,卡夫卡的小说,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茨威格的散文,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或许,读着读着,我会睡了,但唇角一定泊着一缕会意的微笑。
我坐在暮色中,月光同样不会直接落在我身上,透过树叶的间隙,会看见一部分月亮。其实月亮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不断地变幻身形,给人类留下曼妙的身姿。
暮霭中,树木和我一样陷入沉思。这时,适合坐在石头上,心底默念佛陀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以及海涅的爱情诗。倚靠在树干上,会有一股淡淡的温热从树身传递出来,那是太阳的余温,像父亲宽阔的胸怀永恒散发出热量。这个时候,很适宜回忆和品味,伴随着悄然的风,吹来那些树叶一般飘逸的往事,以及暮霭一样亲密的爱。
这种修行,让我的身体里徐徐注入了木的气质、木的韧度、木的木讷、木的善良。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