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万紫千红的花儿，正在为春天的盛宴，尽情地绽放。身处这花的世界，往事却如风中的花浪那般，此起彼伏，不断涌现。
她是我父亲朋友的妻子，也是我朋友的母亲，她叫鲜花。父亲让我称呼她为鲜花姨。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她非常地严厉。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对她心生敬畏。她的话在家里如同圣旨一般，无人敢挑战，无人敢违抗。每次随父母去她家时，我总是对她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
然而，鲜花姨却是个苦命的人，在她刚四十岁的时候，她的男人在大山里运输石料时，不幸被一块大石头砸中，离世了。自那以后，家中所有的责任和负担，就落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村里人说，她那么壮实，一定能扛过去。可她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坚强，失去亲人的压力，如一座大山，把她压垮了，一病就是两年多。
记得，父母带着我去看望她时，她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为了让她早点恢复健康，母亲送上营养品，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那天，当我们离开时，周身不便的她，硬是坚持将我们送到门口才作罢。
时光荏苒，二十多年，悄然而过。只是偶然听母亲说，鲜花姨从一而终，再没嫁过人，一人撑起一个家。
我的妻子，生了二丫头后，母亲一人忙不过来，便去请鲜花姨，让她做我们家保姆。去的时候，母亲说咱们不要亏待人家，每月给人家出点劳务费。
这么多年，再见鲜花姨，只见年逾花甲的她，头发花白，皮肤黝黑，但精神状态比我印象中要好很多，她对我们的到来非常欢迎。母亲说明来意后，她并没有推脱，只是说要准备一下。
一个星期后，她如约而至。母亲和她约定，每周休息两天，工作五天。平时就负责做饭，打扫屋子。
那时候，只要我下班回来，鲜花姨就已经把饭做好。她做的饭花样繁多：拉面、焖面、馄饨、馅饼、水饺、煎饼、烩菜大米，每周都会变着花样给我们改善伙食。除了母亲做的饭以外，这是我吃到过的最可口的饭菜。
每天晚上，只要二丫头哭闹着要喝奶粉，鲜花姨总是第一时间醒来，披着衣服，烧开水，冲奶粉，直到让孩子吃饱。每周她若回家休息，等回来时，总要带些家乡特产，如土鸡蛋、南瓜、茄子、玉米粉等等。母亲说她太客气了，别总是拿东西。她却笑着说，都是家里自己种的，不珍贵，不稀罕。
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天，那天夜里，我上零点班。二丫头却无端地哭闹，不肯入睡。妻子出差没回来，家中只有母亲和鲜花姨。母亲发现孩子的头有些发烫，可家中也没有什么药，拿来应急。鲜花姨说，发烧不敢等，咱们去医院吧。漆黑的夜色，两个六十岁的老人，就这样一人抱着孩子，一人拿着行李，徒步十多里路，去医院就诊。医生一测体温三十九度多，当下立马给孩子办住院手续。
住院的日子，我和妻子仍然忙得不可脱身。每天母亲负责看孩子，鲜花姨负责打水，送饭，洗涮，拿药，喂奶，洗衣服。而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回家后，不巧的是，母亲和鲜花姨也纷纷累倒，一个头痛，一个发烧。我和妻子只好请假回来，照顾小孩，照顾两个老人。母亲的身体，逐渐恢复，可鲜花姨却不见好，有一天竟然晕倒在地。我得知后，立刻请假回家，陪她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拍片，一轮检查下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开些药就好，不过以后要注意，不要太劳累。此事过后，母亲让鲜花姨，回去休息一个月，可她休息了一周，又主动来帮忙。
母亲时常给我说，你鲜花姨年轻的时候，可是一把劳动的好手，十几亩地，一年之中，翻土，播种，收获，都是她去张罗。去池里挑水，来回五六里路，男人都要息几脚，才能喘过气来，她却一口气，跑两个来回。鲜花姨被母亲夸得不好意思，她又开始恭维母亲当年是裁缝能手，缝纫机用得游刃有余，做的衣服都赶上了裁缝店，针线细腻，款式前卫。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瞬间觉得她们年轻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有时候，我真希望她们能够停留在这样的时光里，尽情享受岁月的美好。
鲜花姨只要有时间，就给我们讲这些年，村子里的人和事。
说村子东边的那座山，被挖空。那么多的石头，都被烧成了石灰。前些年楼市发展较好，石灰涨价，好多人都发了财，翻新房子，买上汽车；说西边那座大池里的水，自从通了自来水后，再也没有人去挑水，池里这些年被人放了鱼苗，植入莲花，成了一座供人消遣的鱼塘；说村子里的路也重新修建，再也不用走那些泥土路，把鞋帮弄脏洇湿；说村子里两条河沟也被填平，修建了小广场，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跳广场舞。一个比一个会扭，一个比一个会跳，一个比一个幸福。
我和母亲听鲜花姨，讲这些村里的奇闻轶事时，好像又回到了曾经的村庄生活，那些朝烟夕岚的往事，一幕幕地不断地重现。那些生活的画面，特别温馨，特别美丽，特别有烟火气息。
春去秋来，两年的时间，稍瞬即逝。二丫头也渐渐长大，时常站在鲜花姨的身后，不停地叫着，鲜花奶奶，鲜花奶奶……
一个周末，我刚下班回家，就看见鲜花姨收拾好的行囊，放在客厅墙边。她跟我说，我得回去种田，你以后要多回村子看看。简短的话语，却让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不知为何，这两年的时间感觉如此短暂，仿佛只是今天和昨天。我感觉我们还没认真地相处，这就要作别了。此时，我方明白许多人和事，谁都无法去把握，唯一能把握的，就是所拥有的一切，都要准备好随时失去。
我说，姨，我送你吧。她回答，好。然后她握着母亲的手，说了许多道别的话，又抱起我家二丫头，捏了捏脸，摸了摸头，贴了贴脸。二丫头问，鲜花奶奶你要去哪？她说，我回家啊！哦，那你明天还要来陪我玩哦！鲜花姨回答说，咱们拉钩。之后便转身去拿她的行囊，那一刻，我看到她的手，每个关节都鼓着，皮肤粗糙，青筋外露，这是一双粗糙的手，也是一双勤劳的手，也正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手。即便鲜花姨背着身子，我还是看到，她不停地揩着眼角的泪水。
母亲拿出最后一个月的工钱给她，她坚决不要，母亲硬要塞给她，她却愤怒地说，再给就断绝来往。母亲只好收回来，趁她弯身换鞋的间隙，母亲又悄悄地把钱放进了她的包袱里。
我开着车，把鲜花姨送回了家。在返程的路上，那些往事挥之不去，抛之又来。脑海中全是鲜花姨的背影，见她起早贪黑，见她收拾地板，见她洗衣做饭，见她给孩子讲故事，见她慈祥地微笑。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竟然走了一个多小时。等我停车关门时，发现后座上有一沓钱，正是母亲给鲜花姨塞在包袱里的那些钱，她竟然又给了我……
后来母亲才告诉我，你鲜花姨其实患有宫颈癌，家中不宽裕，一直没治疗。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心痛一阵胜过一阵。
人间最美四月天，各式花儿绚丽夺目，娇艳欲滴。可我却觉得，那些花儿的美，却不及鲜花姨，那颗善良而又坚强的心灵美。 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网，2024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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