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街门
杨广虎
过年回老家贾村塬(蟠龙塬),高铁票早卖完,只好自己开车,没有想到西(安)宝(鸡)高速车流量大,还偶遇车祸,科技时代,不敢凭经验,导航直接让我从凤翔出口下,躲避拥堵,早早分流,从长青、龙尾、小塬、井边头、马塚等村,走走停停、一路颠簸,终于回家。回西安时,原准备从经典线路底县路沿桥镇、贾村、蟠龙上高速,或者绕道县功从宝平路走走转转,看看朋友,导航又显示从谭家坡、杨家坡、段家坡下塬,从十八眼桥、宝烟、斗鸡上高速,不敢胡走,没有想到高速上又是大堵车,上上下下,高速低速,半夜才回来。去家乡附近的白荆山、吴山、黄梅山、九龙山、大水川、西府老街等等游完的梦想,只好一推再推,再等来年了。
这就是中国特色的“过年”,城里人流饱和,旅游景点人满为患,不敢出门,先让给外地人来古城旅游,回个农村,路上堵车,回到村里,人员稀少,满目荒芜,几乎见不到乡党,都在四处奔忙,我无话可说,心里扎疼扎疼。少时,一刻都不想呆的地方,出走多年后却是如此让人眷恋,这不是矫情,是一个人成长中最快乐的时光在此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干干净净,简简单单,让人回味无穷。
虽说绕了一大圈,穿村走巷,费了些时间,倒是看到了一些乡村的凋零。“村村通”公路修的不错,比我们上学时候的泥泞地不知强了多少倍,但是沿路,户户大门基本紧闭,火红的对联有些刺目,院子在,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似乎不欢迎回家的人儿。
塬上俯瞰就如同一条苍龙。我们塬上把院子的大门叫做:“街门”。顾名思义,就是临街的大门吧。其实没街,临街是临路,路也不宽阔,也有人叫做:“门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塬上人,从窑洞里逐渐走出,盖得房子都基本是半边淌水的厦子土房,后来有了青砖包土墙两边淌水的上房(有点类似“金镶玉”,耐用坚固,也装点一下门面),再后来有了贴着白瓷砖的一排排红砖平房、二层楼等等。院子呢,过去基本是土院子,一下雨,烂泥一片,不便行走,夏季碾麦、晒麦子,还要人拉着碌碡,撒着灶房里的草木灰“光场”;后来有人发明用水泥抹地,整个院子全打上了“水泥”,树木也砍伐了,光溜溜的,日头爷毫不客气,直晒得人头昏眼花,晒麦子倒很快,但是大地没有了呼吸,热得人不行,和钢筋水泥构造的城市温度差不多;冬季下了雪,还很滑,弄不好把人“放倒”,摔个狗吃屎爬起了没事,再弄个骨折,就是叫个120,也要等半天,自己只好嚎叫着、忍着、骂着,哪个不肖子孙打的水泥地。
街门,是村里人富裕之后才慢慢开始修的。记得,刚刚分产到户之时,塬上家家基本都是院子敞开,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哪有什么“街门”。我们晚上从几十里地看电影回家,房门还留着;早上六点上学黑不隆冬,也有同学直接摸到炕上把我摇醒。这些年,我也看过一些明清时代的大户人家院子,再往上推断,估计是有街门的,后来因种种原因,没了。夏夜,满天繁星,人们睡在院子的架子车上讲收成、庆丰收、谝闲传;冬季过年,搬来八仙桌,脚下是雪,头顶日头,晒着暖暖,推对子、打打牌,谈喜庆。东家借西家一勺盐,北家送南家一咕隆蒜,赶路的人渴了随时就可进院子讨得一碗水一杯罐罐茶喝喝。塬上塬下据传共有一百零八庄,每个庄子(村子)祖上基本一脉相传,散叶开枝,熟人社会,互相帮衬。有道是:“好事不出村,坏事传千里。”村子人深受周礼影响,很是传统,甚至有些封建,但是家家耕读传家,其乐融融,彼此走动,很是热闹。不像现在,走亲戚如同走马灯,打个电话发个微信红包就了事,见了面也是玩手机看视频打游戏心不在焉无话可说。事实上,也没什么亲戚走了,不断亲,等啥。
塬上天旱少雨、世代以农为生,靠天吃饭;人实在、善良、勤恳,节俭,甚至对自己有点苛刻和心狠,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后,从土地上解放了出来,下塬去宝鸡城内贩鸡蛋、卖布料、做缝纫、干建筑、搞副业,挣了一些钱,心里蠢蠢欲动了。村里人一辈子也就三件事:盖房子、娶媳妇、抱孙子。首先要盖房子,省吃俭用的钱,一分掰成二分花,很大方地盖起气派的大房,安上“街门”,不太富裕的也要“打墙的竹板上下翻”垒砌院墙,从土墙上直接掏出一个洞,有的人用心拿砖再箍上一圈,像陕北窑洞一样,算是“街门”,过年用于贴上红红的对联,有点类似三原地坑的“门”。有了街门,就感觉自己和有些动物“圈地”一样有了领地。院子属于自己的,也有了隐私,插上门闩,不能入内;两口子吵架没人拉了,打死打活没人知道!跟老人分家也不孝敬了,弟兄姊妹们轮流管待,一家一个,一月一换,老人老了老了活生生分开生活,没人管也不好管!谁要进门,先要敲门,不想开就不开了,挂上大铁锁,就证明你不必敲门了。有养狗的人家,在街门内养狗看家护院,突然奔出,吓退乡亲。塬上的街门,讲究风水,讲究“门当户对”,一般坐南朝北,求吉祥求财运,两家不能门对门;古时衙门、普通老百姓家的门,都有“规制”,大小尺寸都有哈数(西府方言:标准)。北京的四合院也分王府大门、广亮大门、金柱大门。国有国门,家有家门。故宫有四个大门,正门名为午门,东门名为东华门,西门名为西华门,北门为名神武门。正门“午门”,俗称五凤楼,是中国古代大门中最高级的形式。午门是皇帝下诏书、下令出征的地方。每遇宣读皇帝圣旨,颁发年历书,文武百官都要齐集午门前广场听旨。午门当中的正门平时只有皇帝才可以出入,皇帝大婚时皇后进一次,殿试考中状元、榜眼、探花的三人可以从此门走出一次。文武大臣进出东侧门,宗室王公出入西侧门。西安城墙原有城门四座,分别为东门、西门、南门、北门,而东西南北四个门对应的全称分别是长乐门、安定门、永宁门、安远门。从民国开始为方便出入古城区,先后新开了数十座城门,至今西安城墙已有城门18座,具体名字不再赘述。过去,几乎每个城池都有“门”,几乎每个有钱的人家都有“门”,有些还有“后门”,就是逢人必经的交通要道上也设有“过街楼”,楼下既“过门”。现在,每个国家和毗邻的国家邻居之间有“国门”。可以说,“门”是国家权力的象征,也是家庭实力的展现。过去,飘荡江湖的土匪也知道在山寨修个临时的“门”,哪怕只有两三根木头搭建而成。在宁夏、甘肃、山西等农村老宅,我还见过把“街门”叫“炮门”的二层小楼,用于抵御外侵、瞭望远方、给予回击,保护家园,现在有的做了柴房、仓库。在某种意义上讲,“街门”就是“城门”,神圣不可侵犯。
古代等级森严,大门标配门簪、门环、门钉、门墩石、石狮等等,门前有的人家还立有石刻拴马桩,不得“越轨”。街门是集精美的建筑、雕刻,深厚的文化传统等于一体,是用来传承道德礼义,忠孝仁义、传承家族血统家规、家教、家训、培养家风,承袭家礼的一种象征和标志,也是实力的展现。后来,乡人慢慢地,打破“约定成俗”,结合实际,创新生活。“街门”是人的脸面,是“家门”,是“气门”,聚财敛气,大小要合适;塬上的人又好爱“脸面”,互相攀比,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盛行一时,最终懂得简朴庄重才是真。修建街门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情,虽说没有一些单位修得那么高大气派、富丽堂皇,也是举全家之力,要选吉日,要放炮,要宴请亲朋好友,告知社会;过去没有街门,后来有用柴木围成栅栏的,有在土墙、砖墙上开洞的,有拿一张木板当门的……现在都纷纷换成基本统一的大铁门了,基本两边各自一个四方柱,上面架上楼板或打上混凝土,红漆门扇,虎头门环,泡泡钉子,两大门扇,右面的大门套小门,平时只开小门,需要拖拉机、旋耕机、脱粒机、收割机等农具、摩托车、汽车、电车等进门停放门洞时,才开两扇大门,算是“与时俱进”。记得,我小时候夏季和小伙伴们在一大户老宅的街门门洞里玩过,精美的石刻狮子石墩两边站,雄狮居左,右爪下踩着绣球,被称为“狮子滚绣球”;雌狮居右,左爪下是一只幼狮,叫做“少师少帅”,意思是子嗣昌盛,世代高官;两扇大木门,古老厚重,虎面门环,非常气派;上面四枚菱形门簪分别雕以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图案间还见“吉祥如意”;就是那门槛,也比现在的铁路枕木还要厚大,高高的,需要我们跳过去。至于门洞,街门接上敬奉土地神的照壁连在一起,有一间房那么大,夏季凉快很,姑娘妇女们农忙时在此绣花绣鞋垫呢!后来,街门拆了,这些街门的那些石刻、木板、门簪等古董都被“收”走了。现在街门基本是“千门一面”,木质雕刻的门匾不见了,都是瓷砖上现成印上去的字,除了街门上的牌匾内容不一样,诸如“耕读人家”“勤俭持家”“贵在自立”“惠风和畅”“厚德载物”“雲蒸霞蔚”“人杰地灵”“清雅俊逸、“门臻百福”、“户纳千祥”等等,还有五字句的“家和万事兴”“人勤春来早”“和善方兴家”“勤和福自生”等等。对联也不用人写,村里人也没有人写了,买现成的印刷体对联,便宜实惠,大年三十中午12点前回来贴上算是了事,汽车屁股烟一冒,又进城忙活去了。什么街门上挂灯笼,一般不弄,讲究的人也是灯笼里面挂灯泡,长明(命)去。
塬上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老人也进城帮忙看娃做饭去了,房贷车贷、教育医疗养老等等让他们背负上了沉重的负担,不可都不能停留。留守的老人大多是年老体弱,他们讲,年轻人回来干啥,就是捡垃圾睡在大桥下排水沟都不愿意回农村!有人进城发了买了楼房,有人当年“买户口”进城当工人下岗也不愿意回村。村子街门紧闭,他们除了村里婚丧嫁娶回来,一年就过年几天回来看看,大家都等着乡村振兴、共同致富奔小康呢!
今天是龙年正月初五,习惯称为“破五节”。根据传统习俗,人们认为,很多新年禁忌,在这一天都可以被打破,俗称“破五”。塬上的人家送穷扫房子、祭财神、吃饺子等等,更有打搅团糊穷窟窿的习俗。 过去小时候,从家里端着大老碗,蹲在老宅的街门门墩或石碌碡上咥一碗搅团,酣畅淋漓,现在只有坐在桌前慢慢享用了。那种气魄、那种豪放、那种咥饱干活的勇气,那种龙马精神,龙腾虎跃,但愿在“破五”,又能寻回来。
我行走在塬上的乡村村落,斑驳的街门紧闭双唇,无言地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再也听不到:“你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回来!”的声音!那是家人的温暖相劝,是对家族血脉相传的期望!是对家门“扬眉吐气”的自信!是麻辣滚烫的生活场景!和美乡村,幸福家园,快乐生活!这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愿望。走在乡村路上,我还看到,就是一些人搬走,房屋倒塌、院子杂草丛生,但是“街门”,古老简单的几根木柱子构建的街门屹然不倒,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着,怕认不得路,期盼着主人回家,等待着游子回归。
2024年2月14日(初五)夜匆于长安
作者:杨广虎,男,硕士,正高级经济师,旅游文化学者,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终南》,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丝路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工作、生活。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签约作家,陕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