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来了,雪还没到,零星的小雨却飞了起来,天也冷了许多。
到湘潭时,发现路面星星点点有湿的痕迹,惹得绿叶的樟树下那一圈没有被雨淋湿的地方白色的干燥处格外显眼。
惯常,我不会马上回办公室,而是从东门进去后,走一段路,向右转经松涛山庄前的小路再走不远,到了个小坡边的球场打会儿篮球。如果爱打球,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朋友,可能开始不熟,两场下来,就都混熟了。
在北京时那些读书的场景几乎已全忘记,但课余生活里很多的画面却一想起就十分的清晰。夕阳下,和林鹏、鉴鸿等在柳影婆娑处的京城球场挥汗如雨,打球后去校园外梅花庄喝酒兴尽夜归,手挽着手、肩搭站肩歪歪斜斜地靠在那郊野长桥粗大的石柱石栏上。抬头看北京冬季里的夜空,深黑色的天幕有银样的圆月发出冷冷的清辉。桥下的水很浅,流水轻快地绕过突兀嶙峋的乱石堆,潺潺地流向遥远的黑夜……月光下泻,流动的水的波纹、被水润过的石的突起处都晃动着银样的光芒。流水里,依稀可见三个紧挨着的歪歪黑色的身影。这些,是多么的难忘啊。也不知现如今他们都过得怎么样,肯定很好吧。
到湘大,自然也是球场上的朋友交往最多。场上球来球往,赛后,寻一巷陌的小馆,叫上几个小菜,两三口酒下肚,话就多起来了。天南海北地扯,认真地去听,一餐酒下来,朋友们的品性爱好等都基本上能了解了。
但是天空的小雨已将路面淋湿,想想,球场那铺着胶皮的蓝色的地面早已有了积水,打球的念头就取消了。径直坐上一辆校园的摆渡车往办公室里去了。
小雪的第二天是周六,益阳的朋友们早定好来韶山、宁乡看看红色文化景点。好几次,他们的活动我都没有参加了。这次心里想着必须得去一下,更何况有朋友说,自己还带了金花的酒。这就不得不又勾起了我心底的酒虫。
相聚桌上时,我一般不太想端杯,因为酒的品质如果不太好,太淡或太烈了,或是有股苦味,喝在喉咙里,滋味很是难受。喝过后,眼睛不舒服,看东西就会朦朦胧胧。益阳打球的朋友里有个上了年纪的叫陶老倌的,说,差酒喝完再上麻将桌,牌都看不清,十打九输。头也会有点发痛,第二天醒来都是昏沉沉的。然而,他说,喝金花酒是例外。球队里有个叫建存的球友,平时聚餐来得少,但来时,总要提着金花的酒。酒上桌,陶老倌就一把接过递来的酒瓶,爱不释手地放在怀里摸了又摸。
酒瓶很有特色,有时是一个上了深褐色釉彩的陶壶,红绸布的盖头被一根黄色的丝线系着。壶体鼓鼓的,上边雕刻着一条须角皆张的盘龙,活灵活现的。有时,却是一个透亮的玻璃瓶,上面印着黑色的宋体大字,金花酒。陶老倌一边用手摩挲着,一边偏着头,微眯着小眼睛,得意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的队友们,启地式地说,只有建存大方,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大家都知道金花酒的味道、酒的价格。听说是经过了酒院士茶院士们的反复试验,用陈年上好的安化黑茶里发酵出来的一种稀有微生物叫金花的,和白酒在一起,经过严格的保密工艺流程生产出来的。桌上的火锅里热气升腾,将酒壶上的红绸揭开,十来个杯子一字排开,微黄透亮的金花酒缓缓倒了出来,边上,是十几双发着亮光的眼睛一齐的聚焦。
想起金花酒,想起和朋友们相聚,我在小雪的夜里就筹划着明天上完课后怎么样赶去韶山赴会。以前,以为湘大离韶山很近,似乎晚饭后走个百十来米,散个步就到了。没想到去年支部搞活动和周慧、邝倩等人去了一趟,才发现挺远的,走高速四十几公里才到。
然而,一个人,走什么路线去,中午上完课以后能赶上,与朋友们在酒店会合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求助于湘潭本地的朋友们。禹主任很是热情,她说,要是开车进景区的话,还要预约,她有熟人在里面,叫我把车牌发给她,很快就搞定。我为难地说,没开车来。她迟疑了下,又权衡了几种走法后,告诉我坐快车或是打的到湘潭北站,然后坐高铁十几分钟就到了。只不过,她说,从湘大去北站太远了,只怕要坐个把小时的车。
我谢过了她,查了查地图,又看了看高铁发车的时间,意外地发现,中午时分是没有高铁经过。于是我又找到周慧,她在这边工作多年了,应该很熟。留言过去,很久没有回信。晚十二点迷迷糊糊的睡梦里,手机滴滴滴地连着响起来,是接二连三收到了微信短消息。我诧异着挣扎起床翻开手机,原来是周慧发了信息过来,她笑着说,晚上在看电视,将手机丢在了一边没管。临睡觉时看一下才回信息。她就是这样一个永远不慌不忙的人,同事们对我说。她也很热情,没有考虑什么复杂的其他方案。只是说了句,打个车去不就很省事吗。然后,就截了一个高德地图上的图发来,说,看看,随时都有顺风车呼叫,方便呢。听了她的话,我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小雪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我推开窗,看了看高楼之外的初冬景色。
昨夜的小雨停了。近处,可见桂树的叶子还是湿漉漉的,显出了鲜绿的颜色,在它们的身上是看不到初冬的模样。只有栾树,夏秋时节开过一阵黄色的花后,马上结出红色的果来。然后,在一阵阵秋风冬风的催促里,那一层层曾红似火烧的颜色便干枯起来,像是少女脸上的红润在不经意已是人老珠黄了。风里,栾树干的果实以及那一日黄过一日的叶子,慢慢地随风在空中悠悠地飘满了树底下的绿草地。
远处的房屋、起伏的山峦都笼罩在一层灰白的雾气里,晨雾很轻,但漫天盖地的,似乎在慢慢地流动。在缓缓流动升腾的雾里,一个黄的亮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一阵流雾过后,竟然四射出夺目的光芒来。我的心便十分的欣喜起来。出太阳了,真是个好天气。
湘大的学生,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们学习的风气很好。研院阶梯教室近三百个人的空间里坐得满满的,教室里安静得很,很多的学生抬起头来听课,有好几个同学还站起来,回应着老师的提问。学生愿意听,课讲起来也就觉得很轻松。我认为,这是大学课堂里理想的状况。中间也没有休息,到十一点的时候,我就下课急匆匆地往南门赶。
早晨的太阳这时不见了,天上阴云又起来了。南门很是开阔,旷野里的风吹来,吹在脸上,有点冷,我的身子不由地抖动了一下。风中杂着雨丝、雨点,将路边圆圆的石墩印上了斑斑点点的雨痕。正焦急间,顺风车来了。
马路已经全湿了,显得格外的黑,前车的轮子急驰里,卷起了丝丝的灰白色的雨雾。挡风玻璃上的雨珠也成团地被来来回回的雨刮器扫走,新的又聚拢,又被呼啦呼啦扫走。车走了好一阵,还是在乡间的公路上,跟在别的车后紧一阵慢一阵的跑。我敲了敲司机座椅的后背,问,怎么还不走高速呢。他头也不回地说,走高速,要出高速费,走省道时间快慢差不多呢。只有鬼才相信他的话,但是上了他的车,又能怎么样呢。看看地图上,显示还有三十几分钟到目的地。也就没有做声了。
坐在车厢里,看着朋友们在圈里即时发过来的相片,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主席的故居前,朋友们脸上漾着笑,单个的、双人的、群体的相片一张张的雪片般地映现在手机里。尽管韶山去过多次,可故居我还没有进去参观过一次。但是故居的景色却是非常的熟悉了。故居前每天都是人头攒动,世界各地景仰伟人的人群潮水般涌来。
人每天都不同,但景色似乎上百年都不大改动。读小学时,有课文讲小时候的主席放牛下雨回家收谷子的事里就有这故居的插图。当时的他为了见邻居孤寡的毛四阿婆一个人收忙不过来,就不顾自家的谷子淋湿帮阿婆先收完。让我受到了要扶贫济弱的思想影响。稍后些,约小学四年级时,又学了篇课文,讲是主席阔别家乡几十年后,回故乡的事。里面也有幅插图,画的就是故居的景色。
故居是湖南一带农村砌房时通用的材料,土砖的房子,木制的柱子。那砖头全都是用自家农田里的泥做成的,砌房前,赶着大水牛在田里的泥上来来回回兜着圈子不停在踩着,将泥踩得烂熟。然后趁天晴,将泥担到向阳的山坡上,一团一团地用力摔进一个长方的木模子里,压紧,再双手扯着木模两头的耳朵往上一提,一块砖就成形了。经过日晒阴干,择吉日就可以砌房子。那砖,我小时搬过,很沉,使劲才能搬起,走得几步就要放下来歇歇气。
土砖砌成的房子很结实,城里人参观时都说,这样的房子好,冬暖夏凉的。可是我不太喜欢。因为里边可以藏各种小昆虫子,晚上吱呀吱呀地吵得你睡不着,老鼠们也可以在房顶房梁上来去自由地奔跑。有时不经意抬头,还可见砖墙缝里飘出一条轻盈的长长的白纱一样的带子。那是长蛇在墙里磨蹭着脱下来的一层皮。看着,头皮不禁一阵阵地麻了起来。
主席的故居土黄色的砖墙上,黑色的屋瓦只盖了一半,另一边盖的还是灰枯色的稻草。屋后是山,山里有各种的杂树,还有青青的翠竹,只是时令已初冬,叶子大多都带上了一层日渐浓烈起来的黄色,竹叶们也不例外。山里也有一层轻轻的雾浮着。在薄雾里,有两株长得像弹弓一样的瘦树格外引人注目。别的树干经过了一夜小雨的浸润后越发的深黑,而这两棵,它们的皮经霜后,却像是一件老旧的棉袄被脱落了,露出了通体雪白的新一层的肌肤,就那么瘦瘦的,亭亭地,直指向高空里。
故居前是一口大池塘,池塘的水很清,像明镜一般,倒映着故居以及屋后青黛色的小山峦。此时,池塘的荷叶已枯萎了一大半,枯黄的叶,干瘦的茎都低垂下来,像是吻着了那曾日日滋润着它们成长的水面。还未来得及枯的叶子,顽强地撑着半绿的裙裳,在冷风里微微摇动着,在不屈地对抗着冬天里严霜与冷雨的侵袭。一个同事正揪着他小孩后背的棉衣,小心翼翼的。可爱的孩子,是看见了清清塘水里的小鱼,正蹲身弯腰伸手去捉么?
看着张张相片,又想起了一年前约莫也是这个时候,我、善品、红霞、周慧等一行人来韶山。故居他们都看过好几次,没打算再去了。铜像广场敬献花篮后,就一起沿故居不远处的叫主席小道的一条山路翻越韶峰。小小的山路蜿蜒曲折,如果是一个人经过,看看脚下陡峭的山崖、听听老山林里不时突然传出的鹰的凄厉尖叫,不免会毛骨悚然,腿脚发软。但是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走走停停,很是惬意,再加上那日里,天气晴朗,路面干燥,上山时还有点吃力。转过山头,沿下坡的路,一群人,像是快乐的小鸟一般飞了起来。下山几乎一路是小跑。直跑到路边有开满着金黄野菊花的地方才停下来,大家都争着抢着,去摘那山野里大自然无私的馈赠。
不一会儿,大伙手里都持着了一大捧金黄的小野菊花。靠着青青的山,在烂漫的花丛中,红红的夕阳里,我们留下了去年初冬里如那满山盛开着的小菊般灿烂的朵朵笑容。万平说,她要拿回去,晾干,做一个菊花的枕头,晚上枕着能做一个夜里香香的梦呢。
可惜呀,时光飞逝,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刚要打开接,却又断了。紧接着发来了一个地址定位图,附有一句话,说,匡匡,午饭地点改了,没在韶山市府路口的食家庄了,移到红旗路南的丽枫店二楼。信息是姚博士发来的,是益阳办公室同室室友。她着急地对我说,地点改了,生怕你走错,马上发给你了。我看看定位,离目的地还要八公里。于是,对顺风车师傅说,改地方了,还有七八公里。师傅听成了在原来那地方过去还有八公里,心里老大不高兴,说,那不行啊,得加钱才可去。我急忙解释说,是改了个方向,相比原地方,现在要去的还近了三四里路呢。他一听,才放下心来,将行进的路线调整了一下。
很快到了酒店,同伴们中的几个小姑娘已在一楼坐在沙发上聊着天。见我下车来了,都说,她们已经吃完了。但不要着急啊,爱喝酒的朋友们还在楼上等着呢。
快步上去,光明、先寒、文星等常在一起打篮球的朋友们都从座椅上立起身来,大声地嚷道,快来,快来,就等你了。我们已都喝上了几口,大家都满上,为友谊干杯。
炉火添着,越燃越旺了起来,火锅里的热气升腾起来,绿油油的菜苔端上来了,澄黄纯净的金花酒满满斟上,清悠的酒香渐渐地飘散开来。
小雪节气来了,有一个诗人叫白居易的,写了首诗,叫,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写的是不是就是今天此时此刻快乐的我们?
(2024年11月23日晚匡列辉写于湖南南洞庭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