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乡下老爷们,在家里排行老几,便被称呼为几爹。他们的妻子顺理成章地被称呼为几奶。张家三爹的妻子则不然,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称她为“阿婆”。
乡间,鸡鸣、犬吠,潺潺流淌的里下河水,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阿婆当年就是坐着船从这儿上的岸。一个娇羞的新娘,一只红色的妆奁,一包棉布包裹的细软,这就是阿婆初嫁时的情景。一张标致的鹅蛋小脸,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让这位从石库门弄堂里走出来的姑娘,在我们这里人人知晓。
阿婆喜欢小孩子,我从她家门前过时,她总是热情地喊:“小囡来,阿婆家有好吃的。”大白兔奶糖、牛轧花生糖、糖心小麻花、杏仁小饼干……家里有什么,悉数都要拿出来。我常常贪婪地大快朵颐,阿婆含笑嗔怪地喊:“慢点、慢点。”
阿婆家的院子里,除了瓜果蔬菜,还有许多名贵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煞是好看。高大的石榴树花开正茂,阿婆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和我唠家常。她说:“你三爹那时在剧团上班,每天跨上他的二八大杠,未到家门口就传来他的车铃声。不上班的时候,我们俩就在条桌上摊开信纸,给上海的亲人写信,都是我在说,三爹在写,写好后再骑着车一起去寄。”一幅居家生活图里竟透着一股小清新的文艺风。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三爹七十岁就过世了,留下阿婆膝下无儿无女。一个人的日子肯定难熬。村主任问:“阿婆,你是回上海还是住街上的养老院?”阿婆说:“我哪儿也不想去,我的根就在这儿。”阿婆每天都乐乐呵呵的,身子还很硬朗,四邻也很关照她。她已慢慢地将自己的后半生,和脚下的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阿婆的上海亲人每过一段日子就会寄点包裹来,有食物、衣服之类的,有信笺的话,阿婆很乐意我给她读读。从字里行间我知道,阿婆的兄长早逝,与她联系的是她唯一的侄子,但也已年过花甲了,侄子的孩子旅居海外。一句“问娘娘安”,常常听得阿婆泪眼婆娑。
每每这时阿婆就会跟我聊五十年代大上海的城隍庙、黄浦江、霞飞路,记忆里的南翔的小笼包最香,十里洋场的灯火最美,沪剧大师的经典唱段最入心。我上高中时,阿婆笑着对我说:“小囡,好好上学,大学考去上海念!”原来离家几十载,上海仍是她魂牵梦绕的远方。
阿婆一天天地上了岁数,日常生活有点力不从心。邻家的婶子们会来做饭、拾掇,三爹的徒弟们会来添置一些家当,村主任会把老人的补助第一时间送达。每过一段日子上海还会寄包裹过来,我也还会给阿婆读信。渐渐地阿婆成了村上所有人的长辈。谁也没一句怨言,好像日子本该如此。乡下的日子,如麦尖到稻穗般轮回,平静中透着朴实的美。
阿婆九十五岁的时候才仙逝,村上所有的人都自发地来给她送葬。众人问村主任:发丧请不请她娘家侄子?村主任叹口气说:“她侄子早些年因为一场意外离世了,我一个上海的兄弟以前一直和他有联系,这些从上海寄来的东西,都是我让我兄弟置办的。”听完大家都很诧异,心里不由得对这个黑脸的“村官”多生出几分敬意。
世间再无阿婆。我不禁想起那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阿婆这一生绚烂过,她见证过大都市的繁华,经历过近一个世纪的变迁;阿婆这一生静美过,她体会过寻常人家的烟火岁月,感受过归隐田园的超然脱俗。
阿婆,让我看到人间最美的风景。至诚、至真、至善、至美,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