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家祖上若干代都很勤勉,典型的乡下土财主。他们一辈子守望着那片土地,盼望年年都能收获很多粮食,很多粮食卖出很多钱,很多钱再买下很多土地……
先说我的祖父,他育有两儿一女。年轻时,他就带着他的家人从益阳到三仙湖来谋生。在祖父家庭中兴的岁月里,他始终坚持早睡早起,忙前跑后。农闲时天还未亮就挑着蔬菜上街去卖,直到上午七八点钟才挑着空担子抑或卖剩的几把菜回家。白天他要么到藕池河里的树林里去扫落叶,有时还带把镰刀割点枯柴,以供家里做饭抑或取暖;要么带一把拾粪铲,背上背篼去牲口密集的地方拾粪。
祖父是有名的“庄稼痴”,早晚总要到田间地头去嗅一嗅,说是看着这绿如绸缎的稻田,就能嗅出米饭的香甜,抚摸庄稼就像爱抚充满希望的新生儿。他守望着他的田地,盼望土地上能收获更多的粮食。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祖父的农业生产已初具规模,加上他接受新生事物快,使他的耕作方法、农作物品种的选择,都给乡亲们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同时,他的家底也日渐丰厚,他用他的智慧、勤勉、果敢,终于在三仙湖这块曾经芦苇丛生的土地上创下了自己的一份家业,名下有了二十多亩田地,建起了一栋一百多平方米的木结构瓦屋。
那年夏天,我的祖父终因劳累过度,累倒在他心爱的土地上。当时,他年仅三十八岁。我不知道祖父长什么样子,也从没听说他给我们留下过什么。我也无数次勾勒过祖父的形象,试图穿过时光的丛林,以此牵出一些蛛丝马迹,还原那些支离破碎,让祖父锈迹斑斑的过往重见天日。有时候,我如同陷入一种湿滑且捉摸不定的梦境,突然觉得祖父的样子就是父亲的样子,他们有一样的脸型,一样的神态,一样的身材、发型和爱好。
说到父亲,我又想起母亲曾经给我讲述过的故事。父母婚后第二年,大舅便动员她们从三仙湖搬到土地更肥沃生活更方便的下柴市来创业。父亲一个人在北风呼啸的严冬挥锹铲土,或头顶满天繁星赶运木材,直至赤日炎炎的酷暑才上梁园垛。像燕子衔泥般,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窝。母亲说起她们那惊天地泣鬼神创业往事的时候,总是兴奋异常,她的故事就像一首优美的长诗从她口中缓缓畅流出来。让我仿佛看到父亲背着硕大的青石板,蹒跚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父亲的背影都被石板遮盖住了,从后面看,只能看到石板在挪动,父亲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那厚重的石板,压弯了父亲的背脊。
我的父亲的确不易,也很勤勉。小时候,我总是看到他风风火火地犁田、插秧、割稻,在飞进飞出的身影中,用辛勤的耕耘来充填孩子们那快速蠕动的胃。我夜半梦醒,一定有父母的身影在陪伴,柔和的灯光下,父亲或扎扫把或忙竹篾,母亲或缝衣或做鞋,用她的双手为我们披上绒绒的衣裳。
那天下午,父亲上老屋的阁楼取东西,他刚爬上去,一块木板掉下来,正巧落在三姐头上,只听“啊哟”一声惨叫,鲜血便从三姐的手指缝里冒出来。父亲听到女儿的叫声,知道是自已的粗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几乎是从三四米高的阁楼上跳下来的,抱着他的女儿,眼里噙满了泪水,不停地自责:“我这就该死了!我这就该死了……”那场景、那气氛,惊天地,泣鬼神,让我感觉到他身上的亲情产生的能量正源源不断地流过我的身体,而他那不顾生死从阁楼上跳下来的动作成了他留在我心中最伟岸的形象。
一九七O年冬天,我的父亲,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终于承受不了岁月的摧残,走完了他五十四年的人生旅程。父亲走了,但他的基因依旧住在我的血液里,我性格成分中的偏激、刚性、爆发力都源于他。他身上的那份勤勉在我最原始的状态就已经抵达我的身体。
十五岁那年,我怀揣洗脚上田梦,从故乡的田间小道,到尘土飞扬的砂石路,再到宽阔的城市道路。学习的日子,生活不停地变奏着紧张忙碌的篇章,岁月的喜怒哀乐奏响起我生命长河中澎湃的华唱。工作的时光,总是有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接待不完的领导,应付不完的检查评比,想不完的事情,汇报不完的问题……忙,忙死了!
工作不仅仅是忙,我还要做不想做的事,甚至要说讨厌说的话。我需要不断的面对各色人等,上司、客户、官员……各式各样的检查、评比、验收,领导端坐其间,下属分坐两边,威严、端庄、气派,脸上所表露出来的笑容都是虚假、阴险或奸诈的。为了生存,我必须经常压抑自己的小情绪,总想着:熬过去!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我那从未见面过的祖父,他投下的影子,和父亲的影子,慢慢重叠在一起。那是两个影子,又似乎只是一个影子。从祖父到父亲,再到我,我们沿着同一条路径走着,并将敦厚、勤勉、俭朴的传统一代又一代的传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