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和姐姐还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房门“吱哑”一声,朦胧中,一个身影挟着一股微微的凉意进来了,是母亲。我们使劲地嗅嗅鼻子,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在淡淡青涩的草木气息中,我们还捕捉到了丝丝甜甜的香。
走近床边,母亲笑盈盈地俯身看着我们,手伸进怀里,掏出来的,正是两只黄灿灿的烧饼。我们姐妹俩不由得欢呼起来。烧饼,那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惊蛰之后,气候回暖,春忙开始,母亲每天都会起大早去田间给生产队沤草蓄肥,一个早工,除了微薄的工分,还能分得俩烧饼。
接过香喷喷的烧饼,我们没有跟母亲客套一声,就顾自张嘴大嚼起来,不是我们太不懂事,而是我们知道母亲是不吃烧饼的。记得以前难得得到一只烧饼,我们也会送到母亲嘴边,她却总是皱着眉头连连躲闪。“我不喜欢吃。”这是母亲的解释。我们也曾奇怪,天底下还有不喜欢吃烧饼的人?不过,母亲给我们讲过:小时候,外公是打烧饼的,她天天跟烧饼打交道,吃够了。我们自然是相信的,物以稀为贵,天天吃,能不厌吗?我们心安理得地吃着,想着童年的母亲吃烧饼就如我们秋收后吃山芋一样稀松平常,心底里对她真是怀了不尽的羡慕。当然,我们也是知晓母亲的辛苦的,劳作了几小时,肯定饿坏了吧。我们淘米的淘米,烧火的烧火,相帮着母亲煮早饭,好尽快让母亲喝上一碗粥。
初夏麦收时节,母亲更辛劳了,成天在地里低头弯腰挥舞着镰刀。我和姐姐虽不能割麦挑把,但我们会煮饭烧茶送给母亲吃喝,我们还会捡麦穗。一个农忙下来,母亲看着我们捡回的满满一草包麦穗,笑着说,“等卖了麦买插酥饼给你们吃。”插酥饼是烧饼中最高级的,只有镇街上的烧饼铺才做,包了红砂糖、揉了黄油酥、撒了黑芝麻,是村里白烧饼双倍的价钱呢。不说吃在嘴里的那份香醇、浓甜,光是看一看,闻一闻,就叫人流口水了哇。日盼夜望,果真有一天,父亲和母亲从镇上卖麦回来,给我们带回了插酥饼。我和姐姐雀跃欢欣不已,细细品尝的同时,我们并没忘了母亲,要她也尝尝,母亲却照例蹙眉摇手,一迭声地说,“我不吃,不吃,你们吃。”
看来插酥饼也吃够了哇。我们对儿时的母亲越发地艳羡了。毕竟,在那清贫的年月里,烧饼可是人人向往的美食。这不,外面巷子里一阵嘈闹,夹杂着愤怒的叱骂与惶惧的哭嚎,左邻右舍都跑出去看。原来是和我同龄的三瓜子偷了家里的麦子去烧饼店换了烧饼被他父母发现而受惩罚呢。“叫你偷!叫你偷!”三瓜子的父亲拿着手里的扫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三瓜子。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人极了。我们一帮小孩子都看得心惊肉跳,因为我们也曾有过和三瓜子一样的念想,只是有贼心没贼胆,一直没实施罢了。
“孩子也可怜,”母亲极力拉劝着三瓜子盛怒的父亲,“连个烧饼也吃不上,不要说他们小的了,就连我们大人也常常犯馋呢!”
不知是被母亲的话提醒,还是被打急了,跳着脚不停鬼叫的三瓜子突然发泄似的嚷嚷起来,“你自己也偷着买饼吃的,凭啥打我啊?”
“你还敢回嘴!”三瓜子的父亲打得更凶了,“老子一天做到晚,花的是自己苦来的钱,我算偷吗?算偷吗?!”
母亲愣怔住了,显得有点尴尬。一旁的我,既震惊三瓜子父亲的话语和做法,又有一份欣然与自豪,觉得两家父母相比,我真比三瓜子幸福多了。不过,我对母亲也有一点点不满,想着为了劝架,她竟然撒谎——母亲可从没犯过馋啊。
回到家,母亲默默地舀了麦子出去了,我们以为她是去换面条或是面粉,不想母亲从外面回来,居然从怀里掏出三个烧饼,递给我们爷儿仨一人一只。看我们惊奇的样子,母亲笑着说,“给你们解解馋,也是奖赏你们,难为你们从没做出偷吃扒拿的丑事。”
“你也不偷不拿的,这烧饼干嘛藏怀里?”父亲在一旁打趣。
“藏怀里好。”母亲认真地回道,“不惹眼,又保暖。”
我们全家都笑起来。也是的,就这几个烧饼,自家吃都不够,要是明晃晃地拿在手里,被人看到不是惹人眼馋吗?再说,我和姐姐都挺接受甚而是乐意母亲这种存放烧饼的方式,每每母亲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来,总能带给我们别样的惊喜与香甜。
日子就在这样清苦又不乏清甜的滋味里缓慢而快速地流淌着。转眼,我上四年级了,要和姐姐一起到离家三四里的邻村上学。那时的冬天冷得要命,每天早晨从好不容易焐暖和了的被子里钻出来,穿上硬梆梆的棉袄棉裤,感觉忒不好受,所以我们总想多赖会儿床。可是母亲性情虽温和,在一件事上却偏执得很,那就是吃早饭。无论怎样冰天雪地的天气,总是早早地起身给我们煮早饭,也不管我们多不情愿,都喋喋地催喊着我们尽快地起床,以赶得上吃早饭。“我小时候就是没早饭吃,落下了胃病,你们不能再像我……”母亲絮絮地说着。当面我们不敢太抱怨,背地里,对母亲在早饭上的过于啰嗦和较真却颇有怨言。
一天傍晚,刚从地里回来,有人带信给母亲说外公生病了,母亲急着要去看望,父亲不放心她一个人摸黑走十来里路,决定和母亲同往。担心晚上回不来,临出门前,母亲特意把半盆剩粥放到锅台上,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求我们第二天早上自己热了吃。我们嘴上答应着,一直偷懒的心思和对母亲在我们赖床上不通融的积怨却纵容了我们的叛逆,次日挨到要迟到才不得已地起床,急急慌慌的,恨不得牙不刷、脸不洗就去上学了,哪还顾得上其他。不过,难得不吃早饭,时辰不长,我的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愈发觉得天气冷得难受,止不住巴望着放学回家吃午饭,可那天的时间似乎也被冻住了,哪怕是一节课,都变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下课了,同学们在操场上尽情地嬉戏,我和姐姐却都没精神加入那欢闹的人群,只轻飘飘地倚着教室墙壁呆呆地看着。蓦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我们的名字,熟悉而亲切,肠胃莫名地就一阵温暖的蠕动。循声望去,我们看到了站在学校大门口的母亲,被冷风吹得红红的面庞上满是急切的神色。母亲对我们招招手,她不会是发现我们没吃早饭来问罪的吧?我和姐姐惶惶惴惴地走近了,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只从怀里掏出俩烧饼分放到我们手上。
天寒地冻,不过因为母亲贴身藏着,烧饼还是暖热的,带着母亲身上特有的气息,有一种说不出的香香的味儿。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在旁边轻声叮嘱,“慢慢吃,别噎着。”但我们手里的烧饼还是三口两口就下了肚,虽然还没吃饱,腹中却不是先前那样虚空,再加上一番咬嚼的运动,全身就暖乎乎的了。想跟母亲说句什么,喉咙里却似还哽着一大块烧饼,啥也没说出来。这时,上课铃响了。“快进去上课,我回去上工了。”母亲笑着对我们挥挥手,转身匆忙地走了。
中午放学回去,我们照例直奔厨房,却看不到母亲在灶上忙碌的身影,进了里屋,才看到母亲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父亲正端着一碗红糖水笨拙地喂给母亲。我们这才知晓母亲在外公身边守候服侍了整整一夜,清早外公有了好转,外婆买了烧饼回去招待她和父亲,母亲立即想到了我们,拿了俩烧饼抬脚就走。送到学校看我们吃完,自己来不及吃早饭,就又赶到地里上工了,以致收工一到家就浑身虚脱地瘫坐在地。
“你就是死心眼,光念着老的小的,也不想想自己。”父亲怪责地对母亲说,又看着我们,“以后你们俩丫头也少让妈妈操点心。”
我和姐姐都惶恐而羞愧地直点头。以后吃早饭的事,我们真的没再让母亲操过心烦过神。所以我们姐妹俩的胃一直很好,只是母亲的胃病却始终不见好转。
又一个冬天,母亲响应国家计划生育号召做了节育手术,亲戚们纷纷上门看望,没有空手的,都买的烧饼。那年月,这是最常见的营养品,一家买一篮,家里的烧饼多到用笆斗来装。我和姐姐日日吃,顿顿吃,很快就吃得腻烦了,竟然发觉烧饼也不是就完全比粥饭好吃,于是对母亲所说的儿时吃够了烧饼有了更深的理解——少吃多滋味,多吃无趣味。再好的美味,吃多了也会倒了胃口。不过,也真蹊跷,倒是母亲,平时看到烧饼总把嘴抿得紧紧的,咬一口都不肯的人,却每顿都拿了烧饼当饱地吃。唉,母亲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舍得浪费一丁点,她肯定是怕烧饼坏掉了,所以拼命地吃吧。就连除夕的年夜饭,我们吃了一块又一块的红烧肉,母亲却用烧饼只蘸肉汤吃。吃饱了,我和姐姐跑出门玩儿去了,过不多会,我返回家抓炒花生。父亲和母亲在厨房里洗刷碗筷,我但愿他们没看到我,就轻手轻脚地走着,无意中,听到了父母亲的一番对话。
“这大过年的,你就别光吃烧饼了。”
“好东西哪能由着它们放坏了,再说,我喜欢吃啊!”
“喜欢吃?半个多月了,你一天三顿全吃这个,还没吃够吗?”
“哈,”母亲笑说,“你怎么也像俩丫头,以为我真的吃够了烧饼?”
“那你怎么就吃不够的呢?”父亲的语调里满是调侃的疑惑。
“忘不掉哦……”母亲幽幽地叹口气,“那时候,我父亲打烧饼,我天天起早帮忙做事,却从不允许吃一个,闻着烧饼香,那个馋啊——不过,”母亲扑哧一笑,“这回倒真是过足了烧饼瘾。”
“那以往孩子们给你吃你怎么总不肯张嘴?”父亲埋怨地问。
“你傻啊,”母亲笑嗔道,“丫头们那么爱吃,又难得吃一个,我再吃,她们哪还吃得到。”
我这才恍然,原来老实慈厚的母亲居然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而我们却又是多么幼稚愚笨,始终对母亲的谎言深信不疑,认定母亲是不爱吃烧饼的。却不知,正是因为儿时的亲近与品尝不易,让母亲对烧饼怀了一份近乎偏执的热爱,从而也让她愈加了解我们对烧饼的喜爱。俭省的她纵然不会得时常买给我们吃,却总千方百计地把属于自己的一份省出来满足我们对烧饼的喜好,自己却表现出对最爱之物的漠然与嫌厌。
村子上空,喧嚣而悦耳的爆竹声响起来,我的心里溢荡着满满的感动与欢欣,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幸运,好幸福。
时光流转,我和姐姐长大了,母亲也渐渐老了。现在生活好了,我们最想做的就是回报母亲孝敬母亲,让她老人家享享福,所以总希望能让母亲穿点好的吃点好的。可是,每次我们回去看望母亲,问她想吃啥,母亲却总是一个劲儿地摇头,问得多了,母亲就说:“要不,买几个烧饼吧。”其实,这也是我们和母亲相聚时最想吃的食物。尽管,于我们而言,烧饼的味道已远不如从前芳香迷人,然我们母女相依品味的甜蜜与暖意却足以让人沉醉,使我心底涌动起一份似曾相识的感动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