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不过是在猝然间发生的事,我立在窗边,仍由风里潮湿的气息打在脸上,雨落在梧桐的叶子上,落在铁皮板上,落在行人的伞上,天地连成了一线,大雨在地上腾起了一层白雾,我看着眼前暴烈的雨,听着这雨打在万物的声音,蓦然间理解了很多诗里的意境,雨打梧桐的寂寥,暗夜里的孤灯,江南烟雨里的油纸伞,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一个诗人,他有极美的名字——戴望舒,还没有读过他的诗就先记住了这个比诗还美的名字,望舒,是传说中替月亮架车的女神。
少年时候,偶然间在杂志上读到了一首诗,不长,只有八句,循环往复,淡淡的不可名状的忧愁萦绕在文字间“如果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那时还是小孩子,并不懂得如何欣赏一首诗,笼统只觉得好,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只觉得很喜欢,就用稚嫩的字体抄在了笔记本上。
那是我与现代诗的第一次照面,现在想来,是初初感受到现代诗的音律和意蕴之美,而戴望舒这个名字,就从那时记到了如今,而今在一场大雨里想起来的,还有那首《雨巷》,在了解诗人生平之后,又为他生出许多的哀伤与叹息,除了诗之外,人们乐道的还有他与三个女子的情感纠葛。
让时间倒退回1905年的江南,莺飞草长的时节,戴望舒来到了这个世界,他还有一个大他三岁的姐姐,虽是普通人家,却也是富足,姐弟二人相伴长大,父母恩爱有佳,如果不是一场天花,或许江南的温润会把他浸润成一个明朗温柔的男子,可惜世事总难如人愿。
那时得天花是一种大病,不死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何况只是脸上留下些印记。因为生病的缘故,他被隔离起来生活,度过了一段孤独的时光,那样的日子在一个小孩子的世界里意味着什么,也许这些都是他喜欢思考喜欢读书的原因。
命运总是给人各种各种的际遇,然后由这些际遇造就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生,或悲壮,或哀婉,随着年岁渐长,也才明白,原来不完满、有缺憾的才是真实的人生。不知道诗人明白这些是什么时候,又或许他一生都没有明白过。因为天花的缘故,他变成了一个沉静的少年,又因为脸上的疤痕,他变得敏感,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些在心悦的女子面前更甚,几乎就要让他难过了。
当我已然知道了他这一生的经历,再回看那首《雨巷》,恍然间想到,原来诗人冥冥中就已经写下了自己的命运,他一生都是那个默默看着自己心悦的姑娘走远的青年,他只是看着,没有发出声音,没有迈出双脚,看着那个姑娘走近自己眼前,又看着她缓缓离去,他始终不敢伸出手去牵住她,这一生,他都是在等待与希翼里度过。那个丁香姑娘,是白月光一般的施绛年,也是饭粒子一样的穆丽娟,更是温暖的来又决绝的去的杨静,他总是留不住她们。
写下《雨巷》那一年,他才二十二岁,也许是遇到了施绛年,他把内心那些难言于人的情绪都写了下来。诗句是一个人内心情感的流露,当我们读那些溢满情意的诗句时,仿佛真的剖开了诗人一颗敏感多情的心,读过的人都为之动容。可惜笔下的深情是一回事,现实的爱情又是一回事。
他爱上好友的妹妹,一个小他五岁的明媚的女子,爱的简直有了悲剧性,不惜用自己的性命相逼,这样的深情让那个女子怕了,妥协了。年轻的诗人不明白,那不是爱,只是对一个善良的姑娘的情感绑架。
二十三岁那一年,他们在一起了,这段感情的开始就隐含着悲剧的结局,施绛年不爱他,或许曾短暂的被他的笔触打动过,但那爱是一瞬间的事,后来他们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订婚仪式,他当然是欢喜的,可女孩子心里总有些犹疑,没有爱的将就又能到何时?因为这份爱,他在二十七岁那年登上了前去法国的轮船,那时诸多的留学生里,为了心爱的女子而来的,戴望舒怕是第一人了。
他不知道那只是恋人的缓兵之计,法国的三年过的很苦,尽管大学很好,有很多书读,塞纳河左岸的傍晚美的不可思议,可他的心都在恋人身上,他还不知道恋人已经变心,她爱上了别人,写来了信,在异国他乡读到诀别信,他失声痛哭。
爱了八年的人,又怎能轻易割舍得下?这是诗人的视角,他对一个女子一往情深八年,让我们换一个角度,那个小他五岁的新时代的女性,她在诗人这里感受到多少的爱呢?敏感孤独的诗人内心炽热的情感都诉诸于诗句,爱他的诗与爱他的人是不同的,诗人没有烟火气的爱固然浪漫,可惜她能感觉到的太少,渐渐认识到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并非终身依靠的时候,她决然的离开了他。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以诗人放弃学位回国结束,他气不过打了她一巴掌,登报解除了婚约,从此就再也不去触摸那段记忆,朱砂痣被永远的封存在了岁月里。这是第一次,他的丁香一样的姑娘走远了,他什么都做不了,留不住,求不得,只好把所有的哀怨写进诗句,于是那些关于寂寞、忧愁、悲哀、孤独、幽怨的诗句诞生了。
诗人之所以是诗人,是因他对美和痛苦的感知要比常人敏感的多,而诗是对沉静生活的回味,他在诗里安放自己的深情,寄托自己无人理解的情思,幸好,还能写诗,也遗憾,他只会写诗。
与第一任女友分开一年后,他结识了好友的妹妹穆丽娟,他被那个小他十二岁的女子吸引了,又或许是为了尽快找一个人来爱,究竟如何我们无从得知。她温婉、明媚,像是等待了许久的丁香姑娘再次走过他身边。
他们很快相恋,三十一岁这一年,他步入了婚姻,拥有了最平常的幸福。妻子仰慕他,而他在文坛名声渐起,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渐渐趋于完美,可惜这只是表象。诗人还是没有变,他的深情只是在诗句里,我想着,他从来就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从没有想过爱一个女子要给予她什么。
他与妻子很少交流,他总是沉默着读书,固执的要把妻子禁锢在自己身边,可那不是一个女人要的爱啊。对于才子生出失望,原来最浪漫多情的才子在生活中是这个样子,妻子爱的从来都是隐在他笔端的那个男人,而不是眼前这个冷漠的不近人情的男子。爱情的火熄灭的很快,失望是最难以挽回的感情,于是这段婚姻在七年之后结束了。
诗人再次受到爱情的打击,他又一次妄图用死亡来威胁这个女子,这一次他没有成功。也许真是性情中人,他自杀未遂,而这段婚姻也早已无可挽回。他年近不惑,可内心的情感还如一个少年一般,他始终都是那个彷徨在雨巷的青年。
在那些哀伤的诗句里,我总是想到这样的场景:也许是一个清晨,又或许是一个傍晚,栀子花开了,从一户人家的院落里散出淡淡的香气,长长的巷子,青石板上布满了青苔,那是岁月染上的印记,雨极慢的落了下来,这是烟雨里的江南,连雨都是那样的多情,年少的诗人自巷子一端走来,他沉思着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是命运叫他在这个时节来遇到一些人,这雨,这满巷子的馥郁,远远近近的人声,可偏偏相遇的只有他们两个。
雨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是极美的,那个姑娘该是在雨中从容的闻着花香走过,她看见了年轻的诗人,目光交汇,只一霎那就移开了。可他们谁也没有停下脚步,诗人心里被喜悦填满,又被淡淡的哀愁取代,为着那姑娘没有因他停留,因着那姑娘来了又默默的走远,他心里翻涌的情绪,若不是诗,将没有人知道,姑娘不知道,那场雨不知道,连墙边的丁香也不知道,这就是诗人的爱,他好像一生都在那条巷子里徘徊。
岁月带走了很多东西,比如健康的体魄,比如对于情爱的执着,可诗人内心永远年轻,随时可以陷入下一段爱情里去,他必须去爱什么人,去痛苦,去在痛苦里写诗。离婚这一年,他遇到了杨静,她还只有十六岁,仰慕他,崇拜他,他又一次结婚了。
然而在他短短四十五年的生命里,这段婚姻也没有陪伴他到最后,杨静爱上了别人,不可挽回得离开了他,那一年,他四十四岁,生活每况愈下,还有三个女儿需要照料。哮喘日益严重,国内的战争形式还很严峻,他爱的国家和爱的人都在痛苦里,诗人的心浸泡在凄苦里,他必须在痛苦里写下诗句,若干年后,人们赞美的诗句,其实是在共情他的遭遇,就像他的诗“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诞生于哀痛中的诗自然是极美的。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寂寞已如我一般高。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他是这样来写寂寞的,多美的句子啊,只是读着就要被他的寂寞打动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深情到极致却也无情到极致,女子们似乎只该爱他的诗而不该爱上诗人。
四十五岁那一年,因为治病心切,注射了过量的药物而死亡,他把自己永远的留在了香山上,年复一年的看枫叶染霜。他的墓碑上写着“诗人戴望舒”。
自降生世间,便是走向死亡的过程,或早或晚而已,而来世上走这一遭,要带走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呢?戴望舒把他的深情与浪漫永远留在了现代文学里,他把那个有些不堪的脆弱生命连同岁月一起消散,后来啊,我们读到戴望舒,便只记得雨巷的哀婉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