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庄户人来说,冬天就意味着“冬闲”。冬闲则意味着不干活,或少干活。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冬天,从来就没有清闲过。
大集体时代,冬天最主要的活儿,是积肥造肥,兴修农田水利,对越冬作物的田间管理,搞副业,或去外地扒大河,等等。除了扒河要连续干一个多月以外,其余的活儿,都不是很紧。没活干放假休息,是常有的事。平时家里有事,请个三两天假,也很随便。
从生产队分得的粮食,粗粮和细粮加在一起,一般情况下,在满足饮食用度上,是有缺口的。为了弥补缺口,最好的办法,是通过去外地,用以粮换粮的方式,把家里的一部分细粮,换作粗粮。因为细粮的价格高于粗粮,同样重量的粮食,购买粗粮所用的钱款,要比细粮少很多;同样多的钞票,购买粗粮的重量,要比细粮多的多。尽管粗粮吃起来难以下咽,吃了以后反胃,拉肚子,时间久了,还会使人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可是,足够多的粗粮,起码保证不挨饿,并能使肚子鼓起来。冬天到了,很多人家的壮劳力,都向生产队长请假。用平板车装着小麦、大米,这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细粮,去离家百把几十里的台儿庄、苍山等地,换成山芋干、带壳的红秫秫(高粱)等粗粮。当父亲把家里大部分的细粮装上车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想哭:白花花的大米没了,白花花的小麦也没了,以后怎么吃米饭、吃小麦煎饼啊?当父亲历尽风餐露宿,拉回来一平板车粗粮时,我止不住地还想哭:父亲累了,瘦了,憔悴了。
山芋粉是这样做成的:从公用的土井里挑水,用挑来的水洗山芋。把洗净的山芋,一菜刀一菜刀地切成片、剁碎,直至剁成骰子,或豌豆粒形状的山芋碴子。随后,把山芋碴子放在石磨上掺有少量清水的瓦盆(烧制的泥盆)里。人们用力推动石磨一圈圈转动的同时,再一勺子,一勺子地将盆里的东西添进磨眼。剁碎了的山芋,就变成了稀稀拉拉的糊状。把糊状物通过过滤、沉淀,就成了山芋淀粉。把淀粉做成粉条,粉条换成钱,便可以买更多的、用于充饥的山芋,或山芋干……
山芋淀粉是深秋时节做的,到交九(数九)来临的日子,才开始做粉条。粉条出锅时,软软的,丝滑的,热气腾腾的。挂在七八十厘米长、直径七八厘米粗的一根根木杆上,如飘逸的长发,如倾泻的瀑布,煞是美丽。可过了一夜之后,瀑布变成了冰——硬硬的、铁块一般的冰。用洗衣服的棒槌,或用打柴棍(脱粒庄稼的木棍),使劲地捶打那一块一块的冰坨子。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如捣衣,如啄木鸟,发出的声音真好听。通过蹲在地上,不停地捶打,胳膊酸了,腿麻了,腰疼了,冰坨子就会变软、变散、变得温顺。提起松散了的冰坨子,用力一抖,哗啦啦的冰渣子、雪片子,不停地下落。雪片子飞到人的脸上,是麻酥酥的凉。落到硬邦邦的地上,是耀眼的一片白。将打制好的粉丝,抖落净冰渣子以后,随手挂在晾绳上晒干,白亮亮的粉丝便可以打包收藏了。
卖粉丝又是一个艰辛的活儿。推着独轮车,沿小巷,过短桥,走街串户。走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车子会发出一咯噔、一咯噔的声响。为防止被没收,被罚款,或被冠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还要提心吊胆地躲避工商管理人员的围追堵截。父亲是读过书的人,以前家境过得还算殷实,农本思想根深蒂固,祖上几代人都未曾做过买卖。吆喝着做这等小生意,为了养家糊口,是迫不得已的事。
十里八村的人称我们村是辣椒村。伏天,自留地里的辣椒一片红。秋天,也是一片红。庄户人把这一片红,称作是如同盖了棉被似的红,或者叫做红的一片明。摘下来的辣椒,放在屋子里捂一天,然后就放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挖空心思的晒,反反复复的晒。早晨出工之前晒辣椒,晚上收工之后,把晾晒的辣椒拾掇回家。有挑担子的,有推车子的,有扛着麦秸苫子,风风火火地行走在路上的。是人龙,又像是“过队伍”,好不热闹。晒干了的辣椒,用折子茓(装)起来,或装在囤子里。上面再里三层、外三层地盖个严实,唯恐被尘土玷污了,也担心被老鼠叨走了。
寒冷的冬天,是赶四集头卖辣椒的时节。这里所说的四集头,并非三里五里,或者十里八里,大都是离家五六十里的距离。且适宜于卖辣椒的集市,多在沂河西岸。夜半无人摆渡,趟水过河,危险,又冷得刺骨,冻得打颤。家里的辣椒,大都是父亲推着独轮车,去集市上出售的。过河倒坝,披星戴月,一天赶上百里路,吃不得吃,喝不得喝。不能不说,这可是玩了命的苦。二三百斤干辣椒,四两半斤,丝乎毫厘,一点点地往外卖,并不是赶十趟八趟集,就能卖完的。
贫穷的年代,烧柴与吃粮同等重要。道理很简单,有苗才能多打粮。亩产二三百斤的小麦或玉米,自然秸秆也长得瘦小,长得稀疏。当时有句俗语,叫做“割起庄稼满地跑,一亩只收半瓢粮”。显而易见,庄稼长不好,在缺吃的同时,也缺少生火的柴草。地里的杂草被拔光了,树叶子,树上掉落的干树枝被捡完了,连地底下的茅草根也被刨没了。为了那锅台底下的那一把火,总不至于烧大腿(俗语)吧!好在离家二百里远的地方有煤矿,煤矿收购木料做坑木。就是说,用废旧的木料,去矿上可以换来烟煤,或白煤(无烟煤)。没有享不完的福,只有受不尽的苦。父亲带着冰冷的干粮,拉着平板车,拉着木头,拉着一家人的希望,顶着寒风,踏上了前往西北方向的、枣庄煤矿的路。长大后,我曾去煤矿拉了一次煤。一道道山,一道道梁,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步三喘地拉着千把几百斤的煤炭,累得腿肚子转筋,累得眼睛冒火。这是人过得日子吗?连死的心都有了。
在左邻右舍的眼里,父亲是具备“十八般武艺”的人。种庄稼,他是“老把式”。播种时,摇耩子。除草、收割时,“带趟子(打头)”。打场时,扬场、垛垛子。此外,喂牲口、在造纸坊抄纸等,都有父亲劳作的身影。喂牲口,抄纸的活儿,做起来不分季节、且是连续不断的劳动过程。父亲牲口喂得好,草纸做得好。冬日的很多时间,他都从事这些责任心强、技术含量高的事。想请假料理一下庄亲庄邻的红白喜事,或料理一下自家的私事,请假非常困难。实在请不下来假,就让知根知底的人替换,或一早一晚的加点班。——冬天,相较于一般人来说,父亲一直没闲着,一直忙的不可开交。
或许我长得猥琐,又加之弱不禁风的缘故,未上学之前,父亲对我学习上的要求非常严格。几乎每天晚上的煤油灯下,父亲都教我识字,写字,或打算盘。甚至困得磕头打盹,也强打精神地陪着我。白天,他出去干活了,还要给我留下一堆作业。因为贪玩,一上午只写了几十个字,父亲就愤怒地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地打了几个巴掌。因为找人替我写作业,又遭遇了他的草鞋底。母亲看了心疼,他私下里就对母亲说,子不教,父之过。小孩子如同树苗,不修理就长不好。再说,这孩子不笨,好好管教一下,将来说不定有出息。父亲的话,被我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心想,父亲整日忙碌,难得的空闲时间,还为我的将来操心。不好好学习,真的对不住父亲。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学习日渐认真起来。以致在入学后,直至走出学府,我的学习成绩基本上都处于班级的前列。
原工作单位所在的家,位于310国道的边上。顺着国道向西500米左右的距离,就是沂河大桥。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会或走、或跑地来到高耸的桥面上。说来,冥冥之中有定数,有些缘分难以思量。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季,父亲既没有喂牲口,也没有做草纸,而是随着浩荡的人流,来到我现在单位住地的沂河岸边,参加了修建沂河大桥桥堍的劳动。父亲推着满载沙土的独轮车,不停地穿梭于热火朝天的工地上。经过两个月的苦战,彩虹般的沂河大桥竣工了。
桥堍,连接道路与桥梁的纽带。走在上面,或许让人感到吃力与不适。可是,桥堍也是路,而且是更重要的路。她沉稳、坚定,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地承载着人们向上前行的脚步。每每涉足于此,我就会想起一生都为我铺路搭桥的父亲,他就是我永生难以忘怀的桥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