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磨面有着特殊的含义。即像是一次劳动,又像是一次祭祀,包含我们对粮食的珍视,又寄托我们对生活的向往。
农村的磨坊往往是一座质朴的建筑,可能是一间独立的小屋,也可能是与存放农具的地方相互共用的一部分。屋顶上的瓦片在岁月的剥蚀下,长满了青苔,墙壁斑驳,透露出一股沧桑的感觉。磨坊的大门通常是两扇对开的木门,经过无数次的开合,门轴处已经磨得光滑发亮。门上或许还残留着一些过年时张贴的春联,星星点点的碎红纸片,仿佛在诉说着岁月里的喜庆,生活中的欢乐。
等到了磨面的日子,那可是全家老幼齐上阵,有多少人就来多少人,谁也别想闲着。其实这个时候谁也没有闲的心思,因为磨面关系到每一个人。谁都想吃,谁都想喝,这吃吃喝喝也是我们生命中的大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可是要吃饱肚子,就得参加劳动,就得付出血汗。等父亲把麦子从粮仓里搬出来,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
颗粒归仓的小麦要变成面粉,首先要经过仔细的筛选,祛除其中的杂质。收获时的小石子和干瘪没有成熟的麦粒是不能有的。这项工作通常是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几个来做。我们虽然人小,但是眼尖手快,那些掺杂在麦粒中的小石子有时候是很难发现的,像一个个机灵鬼,躲躲藏藏。它们的颜色就跟麦粒差不多,可是再伪装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母亲往往不会坐下来一个一个地挑拣,她把麦粒摊在竹筛里,然后双手端起竹筛,快速地摇晃。麦粒在竹筛里旋转,那些细小的石子和沙砾便从竹筛里漏下来。而干瘪的麦粒则会在转动的作用下旋转到中央,变成小小的一堆,这就很容易清除了。用簸箕就更简单了,不过那动作有些滑稽。我们这时候总是捣乱的,趁着母亲上下颠簸时而在后面拉扯她,让她怎么也做不好。很多时候,半天的工作要干上一整天,如果没有紧要的活干,母亲也并不恼,会陪着我们喜笑颜开。那样的热闹会让人惦记好几天,心里一直都是甜的。
为了出粉率更高一些,有时候还要用水把麦子淘洗一遍。淘洗过的麦子要放在竹席上晾晒一些时候,但不能晒得太干。其中的道理我不是太懂,我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假如让我来做一遍,我能做的像模像样,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是不是太笨了?
麦子准备好后,又是父亲的事了,那需要力气扛起来,搬到磨坊去。原来在农村没有通电的时候,磨面用的都是那种石磨。它由上下两个磨盘组成,上磨盘有一个进料口,麦粒就是从这里进入磨盘之间。下磨盘通常固定在地面上,上磨盘则通过一个木制的架子与房屋的大梁相连。木架子上有一个可以转动上磨盘的木柄,这也是需要力气的,然后抓住木柄推起来,上磨盘就开始转动。这种石磨都是经过能工巧匠精心打磨出来,两个磨盘的接触面雕刻着精细的纹理,这些纹理可以有效的将麦粒磨碎。
在磨面的时候,需要将麦粒慢慢地倒入进料口,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需要一定的技巧。倒入麦粒的速度不能太快,否则会导致石磨堵塞,很费劲;也不能太慢,不然会影响磨面的效率,也白费力气。有经验的人会根据石磨转动的声音和手感来调整麦粒的投放速度。随着石磨的转动,一种低沉而有节奏的“嗡嗡”声便在磨坊里响起,那声音仿佛是石磨与麦粒之间在说着什么?你听听,它们到底在说什么呢?是在说麦子的香,还是在说劳动的繁忙?它们什么都说,我什么都听过,这我是知道的。
因为我也曾推过石磨。父亲教过我双脚怎样站立,双手以怎样的姿势才会使出最大的力气,而会不觉得累。我听了他的话,按他说的做,可没过一会儿,就累得长吁短叹,上气不接下气了。
石磨转动起来以后,麦粒在磨盘之间受到挤压和研磨,最初,从磨盘边缘流出的是带着麦麸的粗颗粒。这些颗粒还需要经过多次研磨才能变成细腻的面粉,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有人不断地用小铲子把从磨盘周围流出来的粉料重新铲回到进料口,让它们再次进入磨盘再次研磨。这个工作是比较辛苦的,因为不能停下来,也不能松懈,要全神贯注。这时候,磨坊里已经弥漫着面粉的粉尘,在里面劳作的人很快就会浑身沾满白色的面粉,头发、眉毛都像是被雪覆盖了一样。哎!这劳动啊,真累,真脏。但一想起马上就有白面吃,又忽然觉得幸福。看来这幸福还真是先苦后甜,苦尽甘来啊!
随着麦粒不断被研磨,面粉也逐渐变得细腻,如雪花一般。白色的面粉越积越多,堆在面仓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雪山”。这时候的心里是愉快的,轻松的,美妙的,难以言表的。但母亲却很扫兴,往往因为不够吃而监视着多磨一会儿,那样白面就会慢慢变黑,把麦麸都磨进去了。给牲口吃的麦麸少了,给人吃的面粉却多了。这样蒸出来的馒头黑不溜秋的,像非洲人,口感很不好,粗糙如糠,难以下咽。
除了石磨,在一些有条件地区,还有一种用水力驱动的磨面方式——水力磨面,通常会在河边建造一座水磨坊。水磨坊外面有个巨大的水车,河水推动水车转动,水车通过一系列的传动装置带动石磨旋转。这种磨面方式利用了水力资源,效率比人力推动石磨要高得多。想一想这样的场景,当水车转动时,水花飞溅,发出哗哗的声响。而磨面的人却毫不费力,悠闲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坐在维也纳的音乐大厅,欣赏着贝多芬的交响曲。那该是何等的舒服和惬意啊!
我们没有这样的条件,生活在北方,河流要少得多。后来家庭条件好了,养起了牲口,就开始使用畜力磨面,用牛或者驴来拉动石磨。牲畜被套在一个围绕石磨的环形轨道上,它们在主人的驱赶下,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从而带动石磨持续转动。牲畜的步伐沉稳而有节奏,它们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温顺和忍耐,仿佛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就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忍辱负重,从不抱怨。也有脾气暴躁跳出来反抗的,那就要戴上头罩,蒙上眼睛,黑灯瞎火的往前走了。那个时候总有一股好奇驱使着我,总想看看那块黑布下面的驴的眼睛,到底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它就和驴拉磨一样,需要坚持和忍耐,需要信心和勇气。这转圈,虽然单调却有内涵,虽然简单却意义非凡。而磨面的过程,往往也是邻里之间相互交流的好机会。妇女们会互相帮忙,在劳动的过程中有说有笑,说一说家里家外的大事小事,也说一说锅碗瓢盆的经验之谈。昨天做什么菜,今天擀什么面,明天又吃什么饭?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大家齐心协力,帮完这家再帮那家,邻里之间高高兴兴,其乐融融。而孩子们也会围在磨坊周围玩耍,磨面简直就像是过节一样,好一派热闹景象。
你看看,先磨好的那家已经做好了香美的食物,白面馒头、锅盔、包子已经出锅了,爱出风头的妇女把自己做好的面食拿出来显摆了,给你分一个,给他尝一口,各个赞不绝口。这些做出来的面食,每一种都有自己独特的风味,新麦蒸出来的馒头有一种特殊的麦香味,口感松软有嚼劲。而擀好的面条也是光滑柔韧,吃起来劲道,嚼起来有滋有味。
等到了一些特殊的节日和庆典上,白面更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过春节,家家户户都会用面粉制作各种精美的食物。有的会把面团捏成各种形状的小动物,用黑豆做眼睛,用红枣做鼻子,染上颜色,披红挂彩作为供品摆放在神龛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年年有余。在婚礼上,也会用面粉制作一些寓意吉祥的食品,蒸花馍、作鸳鸯、龙凤吉祥。象征着新人的爱情甜蜜,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现代化的磨面机走进了农村,这些电动机器磨面效率高、速度快,可以节省人力物力。但是与传统的石磨相比,总觉得它缺少点儿什么。那种因劳动而获得的幸福,那种因流汗而得到的滋味,再也没有了。这是现代社会无法弥补的遗憾,生活的原汁原味,日子的先苦后甜,那份耕耘,那份收获,再也体会不到了。交流变得越来越少,人们的生活就像电一样转瞬即逝。什么都提倡速度,走得快了,甚至连打招呼都顾不上。你在忙碌,他在奔波,大家都在向钱看,那种质朴和纯真从骨子里消失了。就像现在的袋装面粉一样,缺少那种田园之气,缺少那种生活之美,哪里有面缸实在?
一切脱离了土地,便是无根。就像没娘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盲目地活着,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吃也不觉得香,睡也不觉得甜,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虽然生活在丰衣足食里,却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想一想,还真不如那拉磨的驴。它虽然在转圈,但转出来的是生活的节奏,拉出来的是好日子的奔头。虽然汗流浃背,但拉出了先苦后甜,也拉出了源源不断的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