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孝义用一场绵绵细雨迎接了我。
并不是那种夹着雪粒和冰碴的寒雨,也不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冷雨,竟是春雨的意味,绵绵密密,细如牛毛,如梦如幻。气温并不低,清冽的空气中隐约有香味,丝丝缕缕,若断若续,恍惚清风明月,四野葳蕤,分明是野花野草的香,树木和流水的香。晚上在三楼演讲厅,更是春意盎然,没有人不被窗外的细雨所滋润,湿漉漉的水汽,渐渐融进心里、骨头和血肉里。“水流百步清。只有到了乡下,才能明白岁月滴滴答答的水声。”台上温婉的声音如是说。
那时,细雨正于窗外氤氲,漫天遍野视线所及之处,雾蒙蒙一色,整个孝义被一层湿哒哒的纱幔围裹。纱幔之外的山河,狂风,寒流,高温或炎热,甚至是脱离此地秩序的时间,都是与孝义无关的。而我们,更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挑拣出来的偶然,脱离熟悉的生活场域,脱离庸常而忙碌的自己,脱离无数纠结和莫名烦躁,脱离越来越短的白天和愈发漫长的黑夜,端端然送进雨雾迷蒙的孝义。
早晨的窗帘浸染了雨,又厚又沉。果然,窗外的颜色并没有改变,依旧是黑白片味道,树木和房屋是沉黑,道路和桥梁是深灰,只有天空是意味深长的雾白色。人走在雨里,就像步入某个虚境,云雾缭绕,如梦如幻,到处都是蒙蒙雨意,看不尽,躲不开,逃不脱。奇怪的是,人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似乎那烟雨,是感觉,是意念,是美梦,是奢望,甚至,是专门来唤醒那个早已消失的自己的。
果然,在其后的行程中,我真切地遇见了梦中景象,驳杂而纯粹,孤勇而自洽。没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但到处湿漉漉的,临水照花花不语。只有雨,才使花朵拥有超越自身的感知和美德。只有雨,才赋予花朵女子般的轻灵俊俏。这花朵,并非栅栏里摇曳的那张脸,也非墙头探过来的眼神,而是面前的临水村。好名字啊,所有人都感叹着。好名字总让人心生喜悦,仿佛能指引我们去往某个想愿之地,在那里,不止有可供记忆重现的美好,还有牛奶和蜂蜜的香甜。有一瞬间,面前的雕梁画栋以及陌生的长廊,以及水意和氤氲的气氛,让我感觉身处江南。似乎没有人不对异乡怀有深切的好奇,这份好奇说不上有多强烈,但却持久地萦绕在心,无法驱散,不能替换。这种由内到外,由远至近的温柔关照,总教人在欢喜之时生出无限忧郁。
终于靠近了一株古木。那时,我们才知道,这个名唤临水的村庄,还有一个小名,凤凰。不禁拍案叫绝,仿佛得见真容,有欣然,当然更多的是心安。心安处,故乡也。记载中,因“临水村与金龙山南北相对,龙、凤其头均伸向他们之间的一条小河。故名临水村。站在金龙山上纵观临水村其形状,活像一只玉凤凰,故临水村也有凤凰村之称。”古木是柏抱槐,外观有深切的流水纹,仿佛时间用所有白昼和黑夜不断雕刻的痕迹,这痕迹,让那朵人类赋予意义的红绸花显得那么轻飘,那么无力。山西古木之中,槐树最多。有村就有庙,有庙就有槐,因其读音而被人类寄予别样的付托。而现在,当它在岁月中日渐孱弱,幸运地被另一株坚硬壮实的柏树所环抱,所爱护,千年如一瞬。这一瞬,便使临水村人的所有吉祥和广大幸福,更持久,更坚固,不死不灭。
雨意让挂满红灯笼的民居喜气盈盈,回廊,流水,蜿蜒的石子路,各色月季在雨中娇媚,面前景象,无一不好。绕过一道残墙,见旧门板紧闭,有生锈的锁,裂隙的门缝。透过门缝,雨雾中,见一盆鲜花,似真,又似假。转身。真与假,原本就在一念间,一念生,一念灭,生灭,真假,都是,都不是。
细雨中的三官庙,蹲守在时间深处,等待。敬贤门,承惠门……其实,无论怎样的门,都大敞着,接引你进去,或者不进去,对它来说,都是不重要的。雨加重了世界的颜色,庙宇因其庄严和独立,成为天地间最浓厚的存在。喜欢庙里那个戏台,海市蜃楼啊,是神的,也是人的,雨中,是这个世界的。神造幻境给人看,于是,人们看见了神的无邪和慈悲,看见了平安、喜乐、永生。小时读《西游记》,不喜欢菩萨。长大后才知道,有些事是由不得你的,你喜不喜欢,事物照样存在,好和坏,在世间也照样存在。庙的功用,其实就是承纳善恶,美丑,贫富之地,它让你漂泊的精神有了寄托,让你子虚乌有的未来,变得笃定。就像那株柏抱槐,世界万物,只有相互包容,相互成全,才有生生不息的繁荣和绵延。
雨中的曹溪河公园更像幻境,目光掠过,每一帧都是一幅美轮美奂的艺术照片。褐绿色的草坪,层次分明枝条硬朗的树木,蜿蜒的红色园路,两旁艳红月季分外醒目,俨然暗底子里的小火花,又亮又暖。月季是一种神奇的植物,从四月开始,一直要开到十一月。北方植物中,像月季如此长情的花,很少见。也因此理解,国外为什么喜欢将它寓意爱情。这些带刺的花啊,香味清淡的花啊,其实,就是爱情本身的样子。会伤人,也会枯萎,因为花期太长而被人忽略。现在,它们在初冬雨中,展现着自己最后的模样,虽然是努力的,坚定的,但却是委顿的,孤独的,伤怀的。
眼里有热辣的痛意。抬头,见远处稠密的柿子树,黑黝黝的树干,橘红色的柿果,一丛丛,错错落落,灰蒙蒙的天空下,仿佛小小的燃烧着的红焰。突然想起诗里那句:那里的星星/把嘴唇给别的星星/我的眼睛,这双眼睛/在别的眼睛里醒来。我看见季节漫天遍野的影子,看见繁茂的草木正在褪去绿衣裳,看见曹溪河的流水缓缓向前涌动,也看见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聚集在柿子树下。他们有完全不同的面孔,怀揣各自隐秘难言的心事,甚至,他们正试图用各种表情掩藏各自的痛意,在细雨氤氲的孝义强颜欢笑……
我在柿子的眼睛中醒来,窥见无数众生的秘密,并落下比初冬还清冷的泪滴。我将模糊的双眼转向远方,朦胧中似乎看到遥远的地平线,黑黝黝的铁路,一望无际的湿地公园,当然,还有孝义鳞次栉比的高楼,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大厂房和现代化设备。想起雨夜的皮影戏,大水里的碛口,呜咽的二胡曲《渭水秋歌》,想起皮影戏演员谢幕时坦荡无遮的笑容,想起演出结束后,雨滴落到在身上的响声,蹦,蹦,蹦。是,那夜的雨比此前和此后都大了点,红色,绿色,紫色,黄色……孝义化为色彩丰富且具有立体质感的油画。后来我想,那应该是我的错觉,因为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曲《渭水秋歌》,落叶秋风吹渭水,长安穹高北雁飞。
我是一个喜欢雨的人,雨让我自在而知足。童年时跟小伙伴淋雨,笑嘻嘻的,好像自己是河里的白石头,或者招摇的小杨树。有年在菜园子里遇了雨,一个人顶了一片瓜叶,排着队在水渠边唱着歌走来走去,那种快乐,于今想起,依旧莞尔。但现在,我喜欢的,显然是孝义的雨,这些淋湿过皮影、剪纸、碗碗腔的雨,淋湿过“割股奉母”的郑兴、魏国大将庞涓、思想家卜子夏、儒家学者田子方,以及当代作家马峰的雨。或者,我喜欢的其实是雨雾迷蒙的孝义?
冒着细雨离开孝义,抵达太原的时候,无数细雨层层叠叠凝成珠,挂满面前的车窗。早已无法分辨雨滴的出处,但我知道,它们之中,一定有属于孝义的雨滴,那些具有梦幻气质的雨滴。此后,我记忆宫殿中陈列的孝义,总是湿淋淋,沉甸甸的,它独特而充满温情,让人忧伤,同时,却那么崭新,那么生动,那么亲切,随时可以嗅到它的气息,乃至可以触摸到它鲜活的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