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从县水利局领导岗位上退居二线的内蒙籍战友袁一铭给我打电话,说是国庆节要来晋看看我,也顺便寻找一下三十五年前那生龙活虎、喊杀震天,以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青春的足迹。在接到袁一鸣要来晋的消息后,我就联系了老排长,一是让他参加聚会,二是让他提供一个接待袁一鸣的最佳去处。老排长没加思索地说“青龙寨”,这可是一个令人叫绝的安排。
袁和我是同年兵,新兵时是上下铺的关系,他在下铺,我在上铺。本来分班时,班长是安排我在下铺的,我们都按照班长的指令整好了内务,等班长出去后,他把我拉到楼道里,小声说,他的右腿有点问题,每天爬上铺有些吃力,想和我调换一下。见我有些迟疑,他就把右腿往上抬了抬,像是真的无法抬到90度,也就在70度的高度上停止了。并再三告诉我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否则他会被退回,连兵也当不成。我信了。当晚,他悄悄塞给我一包牛肉干,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牛肉干,真香。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俩在战友的基础上又叠加了好哥们。我也把他那肢右腿只能抬高70度的秘密,一直保留到现在。
我到高铁站接上他时正好是上午十点。三十五年的岁月洗礼,已使我们不再是当年分手时的青春年少,但还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当四只手握到一起时,四只眼里都噙满了泪花。我告诉他现如今在古城居住的他能相熟的还有两个,今天一并叫上为他助兴。他问都是谁时,我说,一个新兵时的老排长,一个曾经给他臀部包扎过伤口的卫生员小蔡。
青龙寨就坐落在太岳山中部的山坳里,距城约三十公里。我们初始青龙寨,还始于一次侦查兵的极限生存训练。那时,我们的营房就在太岳山脚下,一个四川籍的作训参谋带领全团各营、连侦查专业一行四十多人的队伍,打起背包向太岳山深处进发。目的是检验一下部队在没有任何供给的情况下,既能完成训练科目,又能够坚持五天的生存体能挑战。
我们翻山越岭,在夕阳西下时到达一个四周有高大石砌围墙、酷似一个小城堡的地方。作训参谋下令,今晚在此宿营。在这深山老林,为何建有如此城堡?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来历。作训参谋拿出军用地图,查看了半天,在一片沟壑纵横、森林茂密的地图夹缝里,发现“青龙寨”一个小地标。
时节已过五一,天气咋暖还寒,夕阳下的青龙寨氤氲在一片淡淡的暮雾里,突显几分沧桑神秘。此刻它除去三面石砌围墙还保存整体轮廓外,前脸的大门已经断壁坍塌,透过坍塌的大门,隐隐约约看见寨内有一排排窑洞式的建筑群。有的战友鼓捣说,咱们何不到里边的窑洞宿营,于是就有急性子的战友,拔腿就要冲进去探个究竟,被作训参谋拦下了。他说在这深山老林,长年不见人烟的地方,恐有野兽出没,又加天色已晚,决不能随便踏入。于是我们一行四十余人,就在青龙寨大门外的空地上,整理出一片场地,展开背包,以天做帐、以地为床宿营了。
睡之半夜,忽听哨兵的警示声:“站住!口令!”大家都条件反射地一骨碌坐了起来,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只见月光下两头大野猪带着十几头小野猪直冲我们的宿营地。这种马踏连营的阵势,瞬间使四名还在朦胧中的战友,被野猪的獠牙给豁伤了,这四名被豁伤的战友里就有袁一铭。只是袁的伤情是在臀部,而其他三人都是在腿部。
我们与老排长、小蔡汇合后,就朝青龙寨出发了。一路上,老排长给我们讲述了现在青龙寨的概况。他说青龙寨初建时的后人,嗅到了人们喜欢回归大自然风情度假的商机,出巨资对百年前修建的青龙寨进行扩容修缮,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那种乡土气息的生活方式,呈现在寨内的个个角落,尤其对我们这六七十年代生人来说,有一种穿越时空的亲近感。
大约有一个来小时,我们到达了青龙寨。
野猪应该就是在这个地方豁伤你的屁股的吧?老排长很严肃地指着脚下的土地和袁一鸣求证。
我们都没想到老排长还记得这档子事,愣了一下,都不约而同笑弯了腰。袁环顾四周,伸出大拇指以寨门为参照物,左右眼瞄了半天,说,应该就是这个位置。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此时的青龙寨已旧貌换新颜,坍塌的大门已经修复,它坐北朝南,东西长约400米,南北宽约300米,东、西、北三面为悬崖峭壁,只有南面为进寨唯一通道。
寨内分前后院,前院建有龙王庙,议事厅等大殿。大殿都采用明清时期的二层楼阁式建筑,重檐歇山顶,黄绿琉璃瓦,翼角戗脊兽头飞檐,尽显古朴大气。穿过前院,绕过“万福”砖雕影壁墙,才是内寨门。内院修有假山、亭榭、长廊,栽着各种奇花异树,正中靠上建有两排劵筑式石窑,每排30孔,共60孔。石窑的门窗已不存在,窑内黑漆漆的,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的痕迹。透过痕迹,隐隐约约仍能看见不同题材的精美壁画。穿过石窑,来到后厅,突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但见一栋栋各具特色的小木屋,别样洞天。在服务人员的引导下,按照我们的提议,她把我们领到一栋门头悬挂“戈戟”牌匾的小木屋。
木屋的陈设到符合“戈戟”二字,墙上悬挂固定着青铜铸造的剑、戟、矛等冷兵器和四网印刷的,古今冷兵器发展演变过程黑白图片,四周淡黄色灯带辐照,杏黄帷幔吊顶,正中一张仿古八仙桌,四张长条春凳,有一种甲帐宵兵的梦幻肃穆,对我们这四个扛过枪的人来说,到有几分似曾相识的亲近感。木屋分上下两层,上层住宿,下层餐饮。
我本不胜酒力,又加充当车夫的角色,只能以茶代酒坐陪。酒过三巡之后,他们三个以我不能饮酒为由,把我踢出了装模作样的酒局,三人赤臂上阵,恢复了当年生龙活虎的本性,以碗碟做磬,以筷子为磬钎,敲起了军营流行的“老虎、杠子、鸡、虫”简单易学又不失威武洒脱的划拳令。
谈笑间,忽听有人敲门,开门见是一位六十多岁穿着“青龙寨园林”工作服的大哥,说是想让我动一下车,车前的花池牙子前两天被一个醉汉给碾压倒了,想修缮一下。挪完车,就顺口与园林大哥攀谈起来。原来他是当初修建青龙寨汪门一族的后人。他说青龙寨是他太祖爷爷在咸丰年间所建,耗资白银150余万两。修好后常年有家丁驻守,寨内备有兵器、火炮,修建的目的是防止有战乱和灾情时为全家提供应急避难之所,也用来关押汪家家祖吸食鸦片成瘾者,隔离戒毒的去处。可惜在1940年日军攻陷古城后,以寨内藏有八路军伤员为由,要进寨搜索,被拒后与寨内发生火拼,最后气急败坏,给放火烧毁了。
那当时寨内真藏了八路军的伤员了?我想弄清事情的真伪,便问大哥,
那还有假!他们疗伤的地方就在寨东北角的地下一层。大哥边说边用手指向那个方向。不信你可以去看一下,那里现在已成青少年红色教育基地了。当时日军出动了一个小队有百十号人的兵力,来搜捕那几个八路军伤员。
搜到了吗?大哥的语气有些迟缓,跟不上我急不可耐对八路军伤员安危的担心,催问到。
哪能让他们搜到,我二大爷还没等日军打进来,就命人通过地道把九名伤员和全家族七八百人转移到后山了。
这里还有地道?
古代大户人家都修有暗道,何况这么大的山寨。地道就在八路军伤员疗伤的地方跟前,有两百多米长呢,直通后山。要不是有这条地道,我们汪家近千口人,怕早就被日本鬼子给突突了,哪还有我现在这和你聊天的机会。大哥说完这话,立显几分肃穆。
那是,你们私藏八路军,鬼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不单单是私藏八路军的事,关键是我们几十号家丁在我四大爷的带领下,和日本兵真刀真枪干了起来了。据说,那一场战斗就干死了十几个日本兵呢。
那鬼子还不恼羞成怒?
是啊!所以他们攻下山寨后,就放火把山寨给烧个精光。
你说在这深山老林,鬼子是怎么知道这里藏有八路军伤员的呢?我有些惊叹鬼子情报的准确性。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原因是后来才知道的,是一个在县城给鬼子当伪军的亲戚告知的,说是我家一个不争气的远门后生,受不了长时间躲在山寨的寂寞,大烟瘾犯了,偷偷跑下山,到城中寻欢作乐,身上的钱花完了,见城门告示栏里粘有悬赏八路军和抗日武装的告示,就举报了我家藏八路军伤员的事。
我为老哥点燃了一只烟,他猛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接着说道。
听我二大爷说,那是一个深秋的一大早,他刚起床,就听到家丁向他禀报,说有个八路军的连长要见他,希望得到山寨的帮助。二大爷当时是家里的主事者,既博学多才,又侠肝义胆,忙和家丁一起出门迎接。原来是后山居住的一队八路军,接到上级的命令,要到长治地区协助当地抗日武装攻打县城的战斗,队里有九名重伤员,不便带着转移作战,又加他们那里条件艰苦,缺吃少药,眼看天入寒冬,想把伤员寄养在山寨疗伤,等伤好后,立马到前线杀敌,决不会长时间连累乡亲们。二大爷本来就因鬼子攻陷县城,不得以才放弃城内安闲的生活和生意,被迫携汪门一族男女老幼,躲到这深山老林暂栖,而憋了一肚子火,恨得小鬼子牙痒痒的。今见有因抗击小鬼子而负伤的八路军英雄有难,二话没说,就爽快答应了下来,并立马和管家商议一个秘密住处,免得人多嘴杂泄露消息,给八路军伤员带来不测。
二大爷警惕性很高啊。
是啊,要不能当上家族的主持呢,没两下子,能镇住整个家族上千来号人吗?即便是这样,不还是被走漏了消息了吗?
这也难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感情是这个理,但无论怎么说,也是家族的败类。
听二大爷说,那是一个天空灰蒙蒙的午后,全家人刚吃完午饭,就听见在寨墙上巡逻的家丁高喊,鬼子兵来了。于是,负责大寨安危的四大爷就带来全部家丁和家族壮劳力关闭了寨门,登上了寨墙。他们每人手中都提着一杆火铳枪,寨墙上常年还架着三尊铁铸大火炮,当时的寨墙极为高大坚固,光顶部就有三米多宽,可以跑马车,而且留有墙垛和射击孔,便于居高临下打击敌人。鬼子绕过西边悬崖峭壁的寨墙,来到南大门,为首是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其中有一个穿着一身老百姓衣服、戴着一顶鬼子军帽的翻译官,后边跟着约有100来人的日本大兵。那个翻译官勒马近前,高喊着,给他们打开寨门,迎接皇军入内,否则,要轰平整个山寨。四大爷没有被鬼子的气势所吓倒,告诉翻译官说,这是居家百姓,是私宅,不欢迎外人入内。翻译官把王八盒枪一掏,点着寨墙上的四大爷说,有人举报你寨内私藏八路伤员,你最好识相点,把他们交出来,免你一家死罪,再不识抬举,就架炮轰寨了。四大爷知道,一旦打开寨门,对这些嗜杀成性恶魔来说,别说几名八路军伤员性命不保,就是全家老少也将由他们摆布杀戮,于是只得耐着性子,先礼后兵,说我们寨里没有私藏什么八路,不要听信谗言,让他们到别处找找吧,我们不欢迎任何外人入寨。四大爷话还没说完,一个鬼子军官抬手就是一枪,子弹顺着我四大爷右耳朵飞了出去,当过五年国民党兵的四大爷,也曾打过几次大仗,见过不小阵势,忙后退几步,命令家丁开火。于是,双方拉开阵势,开始火拼。
那四大爷他们的武器可要吃亏了,鬼子的三八大盖射程远,精度高,四大爷他们的火铳枪距离远了就没有杀伤效果了,肯定要吃大亏的。我为他们的手中武器捏一把汗。
是啊!所以四大爷下令先开火,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们的火铳枪虽然射程近,但却是散雾弹,铁沙球一喷出枪口,能覆盖七八米的宽度,一杀一大片,不死既伤。第一波下来,鬼子就有二十几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而且与此同时,三尊铁铸大炮有两尊也炸响了,当场就有好几名鬼子被轰上了天。
初始,战斗打得很焦灼,但渐渐鬼子好像回过神来,他们急忙组织人员后撤,而且也架起了机关枪和小钢炮。这下四大爷他们就明显处于劣势了,七八十号人,很快有一半就负伤倒下了,三尊大炮也有两尊被炸毁哑火。但四大爷他们为了给八路军伤员和全族男女老幼争取逃离时间,仍不为所惧,顽强抵抗着。这时的寨墙已被鬼子的小钢炮炸得千疮百孔,但寨门因是镶嵌下落式的,虽被机关枪打成蜂窝状,仍稳稳地立在那里。鬼子见久攻不下,就渐渐停止了攻击。四大爷他们也得以喘口气,在这关键时刻,四大爷接到了二大爷发的撤离信号,他马上安排伤病员先撤一步,只留下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在寨墙上左右跑动,迷惑敌人。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鬼子的机关枪又响了起来,而且所有的鬼子也都端着枪向前推近了十几米,像是要掩盖什么阴谋。果然,从西南方向有三名鬼子携着炸药包匍匐着往寨门跟前爬动,四大爷一看大事不好,忙组织人向他们射击,但因对面敌人火力太猛,他们连头都无法抬起,眼看大势已去,四大爷只得胡乱打了几枪,下得寨墙,直奔后院地道而去。
那后来呢,鬼子攻到寨子里了吗?我被四大爷他们面对强敌,敢于顽强抵抗拼杀的英雄壮举所感动着,不尽扼腕叹息。
后来鬼子炸开了寨门,进得了寨子,除去战死的二十几个家丁和家族的壮年外,没找到一个活人。鬼子不甘心,在寨内翻找了好几遍,由于当时做的地道口较隐蔽,他们终连个人毛也没找见,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地烧毁了整个寨子。
告别了园林大哥,我思绪万千,想不到这个远离人间烟火的山寨,竟有如此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假如79年前,那场给我中华民族险些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人人都有汪氏家族的抗日情怀,有四大爷那样不惧牺牲的壮怀激烈,怕小鬼子连长城也过不了,就淹没在全民抗倭的汪洋大海里去了。
夕阳的余晖已把整个山寨度成了金黄色,当我丢下夕阳回到“戈戟”小木屋时,餐桌已一片狼藉,几个空酒瓶歪七扭八地躺在那里,诉说着不久前觥筹交错的把酒言欢。此刻,他们已移驾二楼的木炕上,和衣发出一片蛙鸣般的鼾声。我为他们脱去鞋袜,盖好被子,今夜全体宿营青龙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