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帧帧年少时老家的画面,时常浮现在脑海中:屋后茂密的竹林、院中的桃树和梨树、父亲栽种的花草、以及门前的柳树。不消说,竹林是我们玩耍的乐园,果树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花草带给我们美的享受,门前那棵老柳树,则成了系牛的好地方。
老家的每一寸土地,上面安放着什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家中的一切,像树根一样,早就深深地扎进心里。早先,我们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热闹喧嚣;如今,仅有父亲一人,孤单冷静。生活,总是从繁华走向落寞。父亲变得越来越苍老,也变得如大地一样沉默了。
我自小就和母亲比较亲近,和父亲之间,似乎总感觉隔着一堵墙。
然而,自母亲离开后,我却不由自主地写起了父亲,接连写了几篇,甚至比写母亲的文还要多。我也渐渐关注起父亲来,我发觉,我心里是有父亲的,只不过把他放在内心深处,藏得比较深。
我们家兄妹六个,我排行最小,仗着家人的疼爱,性格比较执拗和任性。很多时候,我会顶撞父母,母亲温顺,耐心好,很少生气;沉默的父亲,面对着我的无礼,无奈地叹息:“六个儿女,就你最不懂事,也就只有你和我作对。”
父亲是一家之主,大男人主义比较重。除了田地里的庄稼活外,家里的活计,很少沾手。他经常对我们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母亲和兄姐都习惯了他的强势;倔犟的我,却总忍不住,直言他的不是。
譬如,他喜欢吹嘘,说他种的辣椒,一个有半斤重。他数钱喜欢蘸口水,看书看报也习惯蘸一下口水,再翻页,到现在依然如此。他打呼噜很大声,喜欢放屁。他毛毛糙糙,不怎么讲究卫生。他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常常指令我们帮他盛饭,衣服也是要送到他手上。母亲忙碌的时候,就让他自己找衣服。站在衣柜前,明明衣服就在眼前,他只是随便翻几下,然后不耐烦地冲着母亲喊叫:“诶,我的衣服呢?”母亲只好停下手中的活,过来把衣服送到他手上。也是奇怪,他和母亲之间,从来不直呼其名,都是诶诶地叫着。这些琐屑的事,在年少气盛的我眼里,总是看不惯。后来,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也会做饭了,找衣服也麻利得很。再后来,我才知道,并非父亲愚钝,那是因为母亲体贴父亲,把他宠坏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在日常生活中,父亲在有些方面是做得不够好。但年少无知有点洁癖的我,却整天盯着父亲的短板,看不惯他的行为。现在才知道,那个真正可笑的人,是我。
2
父亲一生好酒,中午是必定要喝两杯的。往往是菜刚端上桌,他一个人就坐在上头吃喝起来。那时,生活条件一般,大都是自家菜园里的菜,平常就两三个瓜菜,逢年过节才会有大鱼大肉。父亲喝白酒,必须就菜。等我们上桌吃饭的时候,碗里的菜只剩一些汤汤水水,只有几根菜叶漂在上面。父亲还一直叫我们,来来来,夹菜吃,夹菜吃。我忍不住了,直接怼他:“菜都被你一个人吃光了,我们吃什么呀。”父亲看看碗里的菜,有点下不来台:“就你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你又不做什么事,吃那么多做甚;我那么辛苦,多吃些菜怎么了……”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六妹,不要怪你父亲了,他最辛苦,以后我多做些菜。”以后,父亲依然如故,我也懒得说他了,也不和他坐一处,端着饭碗去一边吃。
农忙时节,为了赶时间,有时是送午饭到田间地头。不管菜怎样,每次都要用酒瓶,给父亲带二两酒,没有酒的话,他就浑身没劲。听母亲讲,父亲的门牙就是因为醉酒摔倒,在墙上磕掉的,后来补了两颗金牙,我们见了就抿嘴笑。
父亲常常教育我们,兄弟姐妹之间,要团结友爱,更要学会分享。他不仅如此说,也如此做。他和几个叔叔都处得很好,情愿自己吃亏,也不让他们为难。只要得了一瓶好酒,他就会喊母亲多做两个菜,叫上爷爷和叔叔一起吃饭喝酒。那个时候,父亲的脸庞像绽开了的花一样。也许受了父亲的影响,我们几兄妹之间,一直都很和睦。如今,我们在珠三角的几家人偶尔聚会,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酒,做最拿手的菜,大家团聚一堂,甚是开心。此时,我更能体会父亲的用意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只是,那时候,每天辛苦劳作,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手头总是没有余钱。记得有次买肥料缺钱,母亲把自己陪嫁的最后几个银元卖了。还有一些金银首饰,早被父亲主动送去充公了。一直遗憾母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点纪念的物品,并不在乎它的价值,只希望是留作念想。后来抽屉里剩下的银戒指和银手镯,也被我们玩得弄丢了。
偶尔,家里没有一个钱了,父亲还是念叨着他的酒,要我去小店给他赊酒。赊账,这样难为情的事,对于把面子看得很重的我来说,那是无法接受的;“赊酒要记账,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去的。”父亲不满地瞪着我,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去赊酒。
当时并不明白,喝酒并不是什么不良嗜好。每天有那么多繁重的体力劳动,父亲喝点酒,能消除疲劳和压力,寻得少许慰籍。人,尤其在艰苦的环境中,有点爱好,能让自己快活一些。父亲若不是有某种信念和力量,他怎么支撑得下去呢。而我只是顾及到自己的面子,却不肯替他去赊酒。现在想起来,我丝毫不能体谅父母的艰辛和难处,真是太自私太不懂事了。
3
也许我身上有着叛逆的因子,青春期的时候,个性外露。我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闲就喜欢往外面跑。乡村的生活有些沉闷无聊,总想找点乐子。寒假的一个午后,我去找咏梅玩,她也觉得在家无聊,于是推起家里的自行车,带我去镇上玩。
两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一路上说说笑笑,买点小吃,在街上闲逛,忘乎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为何物。当时湾尼村晚上有电影,真是天赐良机!我们两个都是电影迷,在学校寄宿时,不管周围哪个村庄放电影,我们都会跟着去看。有个寒冷的冬夜,在刘家村看完电影后,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我们几个妹头妮不得不在艳娇外婆家的床上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回学校。每每想起就觉得好笑。今晚难得碰到演电影,我们决定,看了电影再回家。
买了些葵花子,一边吃一边盯着屏幕,美滋滋地看完电影,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那时农村还没通电,外面漆黑一片,我们也不怕,天黑看不清路,就一路推着自行车,一路热烈地讨论着电影中的情节。等走到村头的坝上,对面来了几个举着火把和打手电筒的人,走近了,发现是我们的家人来寻我们了。糟了,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回到家,父亲指着我破口大骂,身体气得发抖:“你这个不要脸的,怎么偷偷跑去和男同学一起玩呢……”在母亲的劝阻下,父亲气呼呼地去睡了。母亲又悄悄地端碗饭来,我怎么吃得下呢。后来还是去二姐家睡了。那个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啸,我的心也冰凉如水,父亲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断定我去见了男同学呢,为何要曲解我呢!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是咏梅的母亲胡乱猜测的,父亲一时气急,也不肯听我的言辞。唉,人呐,总是喜欢凭空臆想出一些事来,总爱把别人往坏处想,唯恐天下不乱。
夜归,确实让家人担心着急。但制造谣言,确实令我们很受伤。人言可畏!父亲一世清明,他爱惜自己和家人的名声,怎能受得了这样的事情发生。
误解澄清了,但这件事,令我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加深,我和父亲的关系明显比以前更差了,口角争执也比以前更多了,我们间的裂缝越来越深。年轻气盛的我,不喜欢他那种唯我独尊的感觉,更看不惯他对我们颐指气使的态度,我常常故意和他对着干。也许,父亲也一样,越来越看不惯我的行事方式。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父亲习惯了用恶毒的语言骂我。那年生日,园和我一起,买了一节甘蔗吃,父亲看见了,冷语骂道:“又不是害喜,买什么零食吃”。我的眼泪当即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买点零食,也要挨骂,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后来想,也许,习惯了节俭的他,心疼那些钱呢。
那个暑假,因为一些事情,我们之间发生了更多的争执。对于他的不理解,我决定,用沉默来抵抗他。从来不和他说话,他叫我也不应,只是默默地干着家里家外的活。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晚上,大家都在门口院子里纳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窗紧闭,在昏暗的油灯下写着自己的悲伤和烦恼。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母亲虽然心疼煤油,也不好说什么。
我用栅栏给自己筑了一堵墙,不让任何人靠近,我只想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村田地较多,后来,哥哥姐姐都离开家门了。我不得不担起大部分的农活。炎热的夏季,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身体的疲劳还是其次,精神的空虚和无聊更加痛苦,我偶尔会借到一两本书,在书中寻找自己的梦想。有时也会听收音机,《人生》和《穆斯林的葬礼》令我听得如痴如醉,书把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给我安慰和希望。只盼着假期快点结束,早点去上学。
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僵持着,他会不顾我的请求,大剌剌地拆我的信,照旧用恶毒的言语谩骂我。
父亲虽然表面上对我冷淡,但他心里对我的期望很高。后来听别人告诉我,父亲对我能考上大学,似乎成竹在胸,在外面夸口:“我女儿是绝对能考上大学的,你们看,我连办酒的猪都准备好了。”而我,那年高考,结果令父亲很是失望和惊讶。他一个劲地问我:“你怎么竟然没考上,你那么好的成绩,怎么可能呢,莫不是为了气我,故意不考好……”
高考失利,我自己也心如刀绞,就算我再怎么怨恨父亲,也不会拿自己的梦想和前途来开玩笑。后来去学校查分,看到数学只有40来分,我明白了。我数学一向不好,但考试后对答案,也有75分,另外那三十几分呢?我想最大的可能是我丢了一份答卷,少了一份分。然而,为时已晚,再去查分也是不可能的了。生活和我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欲哭无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父亲。咏梅从来不叫她父亲,可是她父亲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给她买好看的衣服,给她送好吃的零食,后来还给她安排了好工作。
某天,我把自己心里的郁闷和盘告诉小叔。小叔是老师,做人做事很得人尊重,更是一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我们几兄妹都喜欢和他聊天。我问小叔:“父亲毕竟也是一个文化人,为什么他那么不讲理,还不如大字不识的母亲明白事理。”我也举了几个例子,用以佐证我的看法。
小叔耐心地听我讲完,眼睛直视着我:“小霞,不要过高评估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只读了几年高小,而且还是在私塾学校,读四书五经之类的。你说,他能算得上是个文化人吗!”我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叔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霞,不要总是去责怪你的父亲。虽然他有些事情做得不对。可是,你要想想,你父亲能供你们上学,就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我们村有几个女孩子能读到高中毕业的!你们家六个孩子,你父母为了供你们读书,已经做出了很多牺牲,凭这点,你们就应该感恩……”
后来,听父亲讲,当时太奶奶有几个孩子,家里贫困潦倒,而且太奶奶不喜欢我爷爷,甚至当着我妈妈的面用竹鞭打过爷爷。后来,还是我妈妈求情,太奶奶才罢休。太奶奶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时候,太爷爷就溺水而亡,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委实不容易。后来,太奶奶和村里芳先生走到一起了,芳先生当时也是妻亡单身。两人惺惺相惜。芳先生是村里的私塾老师,芳先生坚持要让父亲上学,父亲才得以跟着他,读了几年书。之后,芳先生去外地教书,父亲也要帮着干活,书是无法读下去了。我想,假如父亲再多读几年书,也许,他又会是另一种命运呢。可是,父亲从来没有怪过太奶奶,他心里一直感恩,他终究是念了几年书的。如果大字不识,命运会更惨。
小叔的话,让我面红耳赤,也让我醍醐灌顶。是呀,只念了几年书的父亲,觉悟已经很高了,他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如果他不让我读书,我又能怎样呢!冷静思考后,才明了,原来,不讲理不懂事的人是我呢,我有什么理由去责怪深明大义的父亲呢!我应该感恩。父亲和我之间隔了近四十年的距离,我们之间理所当然地存在一些代沟。为了生计,他整天在忙碌,哪有时间去了解我的内心呢,慢慢地,我不再怪父亲了。
后来,我也意识到,是我对父亲期望太高。我一直放大他的某些缺点,而没有去正视他的优点,也容易忽视自身的问题。我一直怪父亲不理解我,我又何尝去试过去理解他呢!
生活,就像一面镜子。我们只能照见自己,看不到对方。后来,我做了母亲,也更加理解父亲了。
4
在家时,我有个木箱,里面都是我的书籍信件和照片日记本一些私人东西,也上了锁。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最可惜的是照片。我也不会再责怪父亲了,不管是有意或无意,也许,他觉得那些东西,于我,已经不重要了。
说起来,我这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又高尚到哪里去了呢!女儿读小学的时候,我收拾她的房间,也是自作主张地把她收藏的一些物件当垃圾丢了,女儿发现后,伤心难过得哭了许久。那一刻,我的心也很痛。先生也批评我做得不对,应该要先征询女儿的意见。那件事,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我们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地去做一些以为为对方好的事,而是要学会尊重对方的感受。后来,女儿也如我当年一样,直言我的不是,当时心里极不舒服,女儿怎么会这样看我呢?过后,冷静思考,知道自己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好,我也试着去改正。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女儿,也不是一个好母亲。在我孩子眼中,我一样也有一些他们看不惯的缺点和毛病。但我,会试着努力去做一个好女儿和一个好母亲。
人,真的很奇怪。我们往往喜欢去指责他人,却受不了他人的指责和批评。如果我们学着换位思考,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就不一样了。
趁父亲在广州,我每天都主动和他聊天,聊一些他日记本上写的事。父亲一向是积极上进的,56年就入了党。在做大队长期间,因为工作原因,去过很多地方,见识比较多。学以致用,回到华龙村后,为了改变村里落后面貌,一有时间,他就在周围的田间地头观察,与村里人聊天,终于了解到因为缺水,庄稼收成不好。父亲开动脑筋,村子周围都有河港,雨水多的时候,还会涨水,为何不利用河港里的水呢!村门口那条塘坝,就是父亲带头,动员大家一起修筑起来的。有了那条圩坝,储水放水养鱼出行都方便。塘坝修好后,一鼓作气,还顺便修好了去东红村的路和村后的一条通往外面马路的路。王家山村,是车门村迁移过来的一个小村,与华龙村隔着一条河港,出入也要绕春台村尾,很不方便。父亲又组织村民一起,利用农闲挑泥筑坝,大大地方便了来往。另外,在靠河港的两处地方,父亲又动员大家一起修了堤坝,去外地买来抽水机,在堤坝上架好。因地制宜,干旱时,从河港抽水浇灌水田和旱地。周围的水田和旱地因为有了充足的水源供应,每年收成都很好。解决了吃的问题,父亲又去外地买来一些木材和砖块,在村里建起了小学,华龙村终于有了自己的学校,读书再也不用去其它地方了。
还有其它一些事情,就不一一列举了。以前极少和父亲聊天,真不知道他竟然干了这么多事情!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中高大起来。心想,如果父亲多读几年书,说不定也是个干大事的人呢!我的二叔,读完高中后,偷偷去报名当兵,经过一层层筛选,百里挑一,他被空军院校录取了,后来开起了轰炸机。三叔没读多少书,也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师傅,四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过校长和支书,也是难得的人才。
父亲一直廉洁,和他一起共事的人利用职权,家里都盖了新房。只有我们家,还住着老旧的房子。父亲常常说,要凭良心做人做事。记得小时候,有困难户借粮,父亲经常都愿意帮助。后来,分田到户,父亲从一个只会握笔和打算盘的人,重新学习耕作,期间也闹出过不少笑话,但他虚心向老农请教和学习,田地里的庄稼,也不比别人的差。之后,为了增加收入,父亲还学着种西瓜和粟米,生活改善了很多。都说父爱如山,后来,我渐渐明白,父亲把对我们的爱,都藏在心里,不轻易表露出来,他只是用行动默默地去守护我们。只是我年轻不懂事,根本不懂得父母的努力与付出。
父亲其实也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读书,不仅仅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过上好日子;更重要的是,学会怎么做人。
与父亲的和解,令大家都开心,尤其是母亲,她终于释怀了,女儿长大了。
后来才懂得,如果我们改变看世界的眼,换一种方式去看人,就会是不同的结果。如果我们以正面美好的心理去看人事,多看对方的优点和长处,眼里所见便会大都是美好。
5
在广州成家后,我接父母过来住一段时间,后来先生一再挽留他们,他们和我们一起住了近十年。
刚来时,父亲黑黑瘦瘦的,快七十的人了,还记挂着家里的农田和耕牛。他出去放牛,经常是不辞辛苦,把牛领到平常人少去的地方,让牛吃得肚子鼓鼓的,才回家。冬天,也常常牵牛去河里饮新鲜的水,不时拌一些糠料给牛加餐。对一头耕牛都如此看重,父亲有什么理由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父亲老了后,依然喜欢看书,有时写几首打油诗。凭记忆,他把自己的一生经历都大致写了出来。那天,看父亲的笔记,也被其中一些情节打动。
八十年代末,父亲脚痛,辗转去了几间医院,也未能治愈。后来,有个老中医建议父亲要多做一些针对性的运动。大概那个时候的人,还不知道走路的好处。父亲依照医生的嘱咐,有了一个主意。利用冬季农闲时间,父亲在离家三里地的竹家山,选了一处水塘,经村委批准,准许他自挖鱼塘。父亲想着挖鱼塘,可以锻炼身体;再者,鱼塘养鱼,说不定也是一笔收入呢。从此,父亲每天扛着铲子和簸箕,早出晚归,连午饭都是送去吃。村里人看到这一幕,大都在笑话他,说他就是第二个愚公。母亲,仍然一如既往地支持父亲。
父亲是一个很有意志和毅力的人,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就一定会完成。顽强的父亲,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计划。历经一个多月的辛苦劳作,挖土推土填土,父亲筑起了一条小围坝,鱼塘终于建成了。储水养鱼,本来是个很好的想法。第二年春天,父亲买来一些鱼苗,投进鱼塘,偶尔买一些鱼粮去投食。鱼苗长大后,因为无人看守,满塘的鱼都被偷窃一空。母亲心痛得难受,父亲依然乐呵呵地,我挖鱼塘主要是为了治病,鱼养不成就算了。父亲的脚也奇迹般地好了。
父亲心地善良,但一些老习惯总改不了。比如吃饭时,他喜欢用筷子在菜碗里搅来搅去,这都是老家形成的习惯。但在广州,我不喜欢他继续这样的行为,饭桌上,我的目光像匕首一样刺向他,后来姐姐告诉我,父亲说有点怕我的眼光了,感觉自己像做贼一样。我也觉得自己太过份了,以后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要他改变那么多年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父亲在外面,喜欢随地吐痰。我见了总是忍不住说他,他有时也不高兴:“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改不了,还是回老家算了。”“七十了,又怎样,不好的习惯就应该改。不管是在哪里,讲卫生是好习惯。”父亲说不过我,不出声。慢慢地,父亲一些不好的坏习惯都改变过来了。只是讲普通话对他来说,却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他喜欢和别人聊天,对方根本听不懂他满口的家乡话,也就礼貌地嗯呃几声;过后悄悄告诉我,真的很难听懂你父亲讲什么。然而,我们在家里讲家乡话时,他又不时嘣出一两句普通话,或者一半普通话一半家乡话,让我们哭笑不得。我慨叹:该讲的时候不讲,不该讲的时候偏偏要讲。
我心里一直以为父亲不喜欢我。有次,无意中听到他和姐姐在聊天,姐姐说:“我们小区里有很多长得好看的女人呢。”父亲回了一句:“我觉得小霞最好看。”听后,我诧异了。并不是因为父亲夸我而沾沾自喜,而是,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父亲对我的爱意。原来,父亲是喜欢我的,只是他平时绝不轻易表达出来,这是传统的中国父母的方式。我心中一阵感动:原来,在每个父母的眼里心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优秀的。我也是一个母亲,虽然我的孩子不是最优秀的,但我会一直爱他们,无条件地一直爱着。
自母亲去世后,我发觉父亲也变得越来越像母亲了。有时周末忘记打电话给父亲,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忍不住打电话过来:“小霞,家里没什么事吧,都还好吧……”想必父亲等我的电话等得急了,或许一整夜都睡不好。以后,我尽量记得周末打电话回家。父亲只要听到我们的声音,就很开心。往往,我们讲电话时,有时可以讲半个小时。姐姐就不解,你们讲什么呢,竟然可以讲那么久。其实,只要你用心,找到父亲感兴趣的话题,就可以一直聊下去。
我知道,他的心里也如母亲一样牵挂着我们。只是,他不善于用言语表达。去年,因为疫情,大半年都没有回老家。大姐打电话告诉我,父亲一直牵挂着我们,一个个地念叨着我们的名字,还有在澳洲的外甥女在那边是否安全……听到这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父亲老了,变得越来越柔和细腻了。和父亲相伴了一辈子的母亲,终是先他而去,孤单的他,心里想的就只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三个孩子是家族中最小的,也是父母看着长大的,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
因此,国庆期间,我和三姐还有俊回去看父亲,父亲开心得像孩子一样。后来,小女儿从澳洲回来,我又带着她一起去看父亲,父亲更加高兴。我告诉父亲,一定要养好身体,来年清明,如果他身体健康,我来接他到广州住一段时间。
父亲如孩子般,把我的话一直记在心里,他在广州住了十年,对这边的人事都很熟悉,也有一定的感情。他喜欢广州。
清明假期,依言把父亲带来广州,他十分开心。
父亲已经九十一岁了,背比以前佝偻了一些,其它方面都还好。
父亲一生热爱戏剧,最热衷家乡的饶河戏,平时听着就会情不自禁地打起拍子来,有时也跟着哼唱几句。前不久,好友特意复印了一本珍贵的鄱阳县赣剧团团史寄来。父亲激动地翻看着,里面的老演员大都认得。当看到他姑父李炳坤的照片时,父亲说起:“姑父对他一直很好,还教过他一段时间的乐器,他学会了拉二胡、吹喇叭和吹箫,还曾在业余剧团演奏过。只是后来,忙于生计,无暇练习,手指头也不听使唤了。”说起来,当时,父亲也算是个文艺青年呢。小叔就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学习拉二胡,不管多忙多累,他都要拉几首曲子。那时候,只知道小叔的二胡拉得好,却不知道父亲的这些事情。
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和打磨,我也变得柔和了,不会再轻易生气和动怒了。虽然父亲还是有些坏习惯,我也不会再纠正他了,他能活到这个岁数,就让他多些轻松和快乐吧!
每天,我尽量做一些他爱吃的食物,中午,陪他喝点米酒,下午泡些茶一起喝,切好水果送到他手上,他还是不太爱说话。我有时在饭桌上,有意和他说起家乡的事情,问他一些旧事。只要是挑起话题,父亲就会滔滔不绝,说起家乡的一切:门前的柳树和连子树都老了;后来移栽的橙树,结了很多橙子,不大但很甜;中院挖的那口井;还有种的那些月季花和绣球花……
我静静地听着,听着父亲叙述着家乡大地上长出的风物,我想,父亲不也如那些土地一样吗,默默地抚育着我们,在他身边成长、然后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