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三周年了。那天是2021年1月3日,农历庚子(2020年)冬月廿日,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时正值新冠肆虐的时期,他被隔离在医院的ICU,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机会更多地好好地陪伴在他身边。父亲是因突发脑溢血住进金堂县第一人民医院ICU病房经医护人员两天两夜全力抢救后溘然长逝的。幸运的是,他在生命最后阶段,未受到病痛的过多折磨,他也未拖累我们子女。还有就是,他在我已逝的父辈当中是活得最年长者,父亲出生于庚辰正月十八(民国二十八年,公历1940年),到他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从公历来看,已81岁了,从农历来看,也只差一个多月就满八十一周岁了,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这也算是高寿了。
父亲庚辰(1940年)正月十八出生于金堂县五凤乡上游村(今五凤镇玉凤社区)。祖父母共育有十五个子女,夭折过三个男丁,成年的都达到十二个之多,八个儿子,四个女儿。他们辛苦勤劳一生,在土地改革时期差一点被划分为“富农”,最后定为“中农”。记得我青少年时期填一些个人信息之类的表格时在“出生成分”一栏填的就是“中农”,还好,差一点成为“黑五类”之一。
家父讳“泽武”,“泽”是他们那一辈人的字班,我名字中的“基”就是我们这一辈人的字班。祖父母为儿子们取名为“福、禄、寿、禧、文、武、乾、坤……”,大多寄寓了美好的祝福和愿望,但也有的事与愿违,比如我那个名“寿”的长辈,幼年就夭折了;再如我那个名“文”的长辈,却一天书也未曾读过。唯有名“武”的我的父亲,应验了他们的愿望与“武”结缘,后来当了六年义务兵,也因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轨迹。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们那偏僻的山区乡村,家中有一个吃商品粮的“工人”父亲,是很长洋(当地方言,是很得意、很光荣、很不一般、很了不起的意思)的事,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有定量的粮票。说到“我爸是工人”真的有点前几年霸屏的“我爸是李刚”的感觉。
父亲在给我们带来荣光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诸多的困扰。在生产队,我家是几十户中仅有的两家“找钱户”之一,另一家是一个寡妇拖着五六个子女,虽然大些的也能挣点工分了,但还是不够七个人的口粮钱。其他绝大多数家中劳力强,都是“收钱户”,除了能足额的分到一家人的口粮外,还能领到一部分的现金。我们三姐弟都还小,母亲每天挣七分工(妇女只算半个劳力,每天七分工,男的才是全劳力,每天十分工),无论如何是挣不够四个人的口粮钱的,每到分粮食的时候,生产队的队长就要拿出账本来,看看我家该找(补)给生产队的钱付清了没有,一旦发现还未完全付清,就绝不称粮食给我家。当我在初中语文课本《孔乙己》中学到“老板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时,当我在课堂上教学生《孔乙己》中这个片段时,我都不自然地想到我家当年当“找钱户”的情形,两相联系,也才能真正体会到孔乙己在老板的念叨嘲笑声中、在记账的粉板面前、在众人的哂笑声中是何等的狼狈无助耻辱。幸好我家在本生产队是大家族,父亲他们八弟兄就是八家,他还有三个堂兄弟(我爷爷两兄弟,他弟弟也就是我幺爷爷有三个儿子)又是三家,共十一家,也没人敢过多地欺负我家。但问题又往往出在自家人身上。母亲当年是初中毕业生(金堂县人和中学),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真的还算是文化人了,她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后来因种种原因被辞退了,据说就是我的一个本家婶娘作的妖娥子。在当时,我家有个“工人”,是被个别人“羡慕嫉妒恨”的,虽然并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的原因,也许有点类似当今某些人的“仇富”“仇官”心理一样。
我翻检了一下自己的所谓旧作,除了在一些回忆性文章中偶尔提到过父亲而外,就只有一篇作于2020年的《家父冷清的八十华诞》,文中讲述了因疫情的封控,只有我夫妻二人和老妈陪老父过八十周岁生日的冷清场景,虽然只有四个人:八十岁左右的老两口和五十余岁的小两口,但其乐融融。这篇文章在编入我的散文集《青竹居杂俎》时,最后还被编辑强行将“华诞”改为了“寿诞”,他们的理由是只有伟人们的生日才能称为“华诞”,而在我的心目中,我的父亲无疑是最伟大的,但最终未能犟过他们,只有屈从于他们了。而于我最擅长的诗词方面,也仅有两首小词提到了他老人家,一首是《菩萨蛮·贺家父八十华诞》,另一首是《渔家傲•家有二老》。这些稀少的文字,作为一个喜欢敲键盘的码字者来说,实为大不孝也。
这首《菩萨蛮·贺家父八十华诞》,是我2019年初填的,当时考虑到父亲“上”八十岁了(虚岁,非周岁也。我们老家当地有男子做“上”不做“满”的习俗,也就是男子过大生,逢九岁的时候做生,九岁、十九岁……九十九岁),还是准备在老家给他小小的庆贺一下(幸好有这做“上”不做“满”的习俗,要不等到他八十周岁的时候,就会被新冠疫情误事了),虽然只是小范围的,却也坐了近二十桌,只邀请了少量的亲戚朋友,多数是家人(父亲兄弟姐妹十二个,多数早已四世同堂,有的一家人就已超过了四十人),就连家人也只是来了一小部分,有的上班或有其他事,有的在外打工。我提前预订了一批“寿”碗,将这首小词烤制在搪瓷寿碗的外边,作为来客们的伴手礼之一,这小碗既有实用价值,又有纪念价值。
我先通过《菩萨蛮》这首小词来简述家父的一生。
从戎六载归重庆,望江机械十年整。调换到空分,顾家累自身。
慈祥言语少,时与曾孙闹。四世喜同堂,双亲福寿康。
——己亥(2019年)正月十八
“从戎六载归重庆,望江机械十年整。”家父是1960年2月参军的,在辽宁省义县七里河318部队74分队服役6年,至于他在军中的事情,我就知之甚少,因他“言语少”,但我至今还收藏有他的一个“五好士兵”证书。他是1966年2月退伍的,他退伍当时有两种选择,一是到转业到青海,二是回家乡四川。如是到青海,家属可随迁安置就业,他们当时听说青海是一个苦寒之地,考虑到女儿又还小——当时我姐才一岁多,担心适应不了,就放弃了第一选项。虽然回四川安置家属就不能随迁就业,最终还是选择转业回家乡四川。父亲退伍后就被安置到重庆“望江机械厂”工作,当时重庆还是属于四川省,那是一座“三线建设”时期的兵工厂。这一工作就是10年。
“调换到空分,顾家累自身。”为了离家更近一点便于照顾家庭,于1976年7月与简阳空分厂(全称是四川空气分离设备厂,现四川空分设备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一工人对调,调入简阳空分厂工作。包产到户后,父亲凡有时间,都会从简阳乘坐火车回家干农活,尤其是农忙时节,更是每周都回来。从五凤溪火车站下车后,回来的途中要走五六公里的山路、铁路,还要坐船过河。不辞辛劳地做各种农活,然后再走路到火车站乘车回简阳去上班。
我有一件记忆特别深刻的事:别人一般情况是从乡村拿瓜果蔬菜到城里,而我父亲却是从简阳城里背些茄瓜小菜回乡下的家。简阳空分厂也是“三线建设”的产物,厂区坐落在县城旁边的山沟里,他们的宿舍建在山坡上,父亲和其他一些闲不住的工友利用休息时间就在宿舍周围合适的地方开荒种地。他们厂里是有食堂的,也不用自己经常做饭。到了回家的时候,他就采摘一些背回五凤溪的家。记得他背回来的黄(老)南瓜又大又圆,像一个个大圆饼,上面布满一层瓜灰,有的纯黄,有的带有些些花纹。母亲把他带回来的洋生姜切成片腌制起来做成咸菜,我们还曾偷偷地从坛中抓出来当零食吃呢。
“慈祥言语少,时与曾孙闹。”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寡言少语的人,他是一个身教重于言教的人,我对家庭的责任感和对家人的挚爱也许正是他“身教”的结果吧!我对他的言语的记忆早已模糊,但有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那次他是真的生气了。那是毛主席逝世的日子,当时家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机,消息都是从村中的大喇叭传出来的。治丧委员会中有个叫“阿沛·阿旺晋美”,弟弟当时才七岁,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好玩,就多学说了几遍,他大声地严肃地生气地把弟弟训斥了一顿:“你多念几遍毛主席要不得啊!”年幼的弟弟也被吓惨了,从未见过父亲发这样大的火。
父亲年龄渐老,言语也未见增多,更不要说唠叨了。无论是他们在五凤老家,还是后来到县城与我们同住的时段,父亲每次见到我时,都是一脸慈祥的笑容,简短的嘘寒问暖后,就基本上没其他言语了,无论我们把龙门阵摆得如何的热火朝天,他绝不掺言掺语,只是默默地听默默地看他的电视。说到看电视,我就多说一两句,他在县城与我们共同生活的这几年,客厅的电视机基本上是被他“霸占”了的,本想在父母寝室里安装一台的,但考虑到房间太小,也担心他会成天把自己“关”在寝室内,父母也坚拒,就未实施。母亲也只好跟随着他看了许多“打仗”的连续剧,有时想看一下“天气预报”换一下台,两老都会争吵几句。在填这首词的前两年,姐姐曾带着她的孙女“妍儿”与我们同住了一段时间,父亲有时候会和他的曾孙嬉闹,一老一小也曾因争电视频道而争吵过,一个要看“打仗”的,一个要看动画片。
“四世喜同堂,双亲福寿康。”父母育有二子一女,我居中,上有一姐,下有一弟。姐姐高中毕业后回到老家村小学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后来考上了“金堂师范校”的“民师班”,毕业后仍回到家乡的村小继续执教,但身份转变成了有正式编制的教师了;我是1983年初中毕业后考上“金堂师范校”;弟弟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了几年,是1994年与父亲“轮换”,子承父业提前“顶班”进“空分厂”上班(弟弟进厂当工人,由农村户口变更为城镇户口;父亲回家当农民,由城镇户口,变更为农村户口。当年还有子承父业顶班的政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村,一个家庭,有个老工人,然后三个子女全都洗掉了“泥脚杆”端上了“铁饭碗”,在我们当地是绝无仅有的一家。
父亲轮换回老家后,户口也换到了老家五凤镇玉凤村(原上游村与百花村合并为玉凤村,今属玉凤社区),每月只领200.00元的生活费,一直到正式退休的2000年1月,才开始领取退休金。姐姐和姐夫他们一直在老家陪父母他们一起生活,姐姐他们为了陪伴俩老,甚至多次放弃了调到镇中心校上班的机会——姐夫也在本村小教书,他是“民办教师”通过“民转公”考试转为“公办教师”,曾在本村小和附近村小担任校长三十多年。家中开支也主要是姐姐两口子负担,我们两兄弟也没说要交赡养费之类的话,只是逢年过节或是父母生日时自觉随意封个红包给老人。反而是他们隔三差五的在除夕夜给孙孙们发压岁钱的同时,还给我们三姐弟各发一个大大的红包压岁,他们的理由是:钱存在那儿,迟早都是你们的,不如早点给你们好作安排。正因为有了姐姐、姐夫他们对老年人的照顾与陪伴,我们两兄弟才能安安心心地在外工作、生活。直到2016年秋季,姐夫病重时我们才想方设法多次做父母的工作,为此我还动过一点小心思:三天两头地用砂锅煲点猪脚汤或排骨汤之类的叫我的妻侄儿傅刚开车送我连锅一起送到乡下老家。最终他们才同意搬到县城绿州国际与我一起生活。我从1983年15岁初中毕业考上师范离开老家到2000年42岁时接父母来县城共同生活,这27年间在一起的天数可能只能几十天。本以为从此可以好好地孝敬孝敬父母,遗憾的是我才承欢膝下几年,他就离我而去了。这许多年以来,幸运的是父母身体一直都很好,虽然父亲一生伴有慢性支气管炎,母亲脾胃有点小毛病,但都没生过什么大病。
由此也想到我与父母共同生活时填的另一首小词《渔家傲·家有二老》。
高堂健在真正好,家中如有俩珍宝。濡沫一生时小吵。休烦躁,一旦未闻心慌了。
纵使当天如意少,进门强作欢颜笑。喜事多多常汇报。博一孝,数年过后余将老。
父母相濡以沫一生,年轻时聚少离多。父亲先是远在东北的辽宁省当兵,转业后虽然回到了四川,却在离家较远的重庆上班,还好,后来调换到了稍近的简阳,母亲独自在农村哺育三个子女。作为子女的我们,只有恪尽孝道,方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也才能让年迈的母亲安享晚年。
老汉,你离开我们转眼间就已三年了,但你的音容笑貌犹在目前。你在那边可好?爷爷婆婆(祖母)、外公外婆他们都过得好吧?姐夫肯定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你吧!你放心地在那边生活,我们这边大家都过得很好。老妈的身体健旺得很,只是偶尔吃点中药调理,姐姐和弟弟也时常回金堂来陪伴她,逢年过节孙子孙女们曾孙都回来欢聚一堂,两个月前,我们给老妈过了一个简单的八十周岁生日。你曾孙妍儿在绵阳读小学三年级了,你外孙女他们为方便妍儿上学,举家迁到绵阳,外孙女婿连工作也跳槽到绵阳,在学校周边置房,姐姐和他们在一起生活,退休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时常到全国各地旅游,也曾几次出国去观赏异域风光。你幺儿他们在简阳生活得也很舒心,你幺儿媳于前年退休了,你孙女月儿也已出嫁,婆家老老小小待她如公主一般。我于去年又癌到了,这次是牙龈癌,手术后在你新大儿媳的悉心照顾下,在你在天之灵的庇佑下,现已基本恢复健康。啊!忘了告诉你了,你大儿媳在你走后不到半年,就被上天安排过来照顾你了。你也知道,她各种疾病缠身二十余年,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我们也尽力了。我不是一个薄情之人,但生活还要继续过下去,后来续弦娶了杨氏,她对我特别好,前边说到我手术后对我的悉心照顾,她对老妈也很孝顺,对一凡也很好,与姐姐弟弟他们都相处得很融洽。你孙儿一凡工作称心,也耍女朋友了。
老汉,你在那边安安心心开开心地过,不要牵挂我们。愿你在天之灵庇佑老妈身心康健,长命百岁!庇佑我们晚辈生活幸福美好!
——癸卯(2023年)冬月廿日(2024年1月1日)于青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