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斌
我的故乡天朝门是一个由众多天井构成的乡间院落。我走出那个乡间院落三十多年，足迹虽不敢说遍及五湖四海，也可以说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看到过以如此众多的天井组成的乡间院落。
我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十五个年头，从出生到外出求学。所以，那里应该是我见到的世界最初模样。童年的日子里，我在那里光着脚丫捉迷藏、滚铁环、修马路、踢毽子、放风筝……那个世界是那么巨大而深邃，空旷又辽阔，盛下了我童年全部的欢乐时光，饱含了我对这个世界天真又好奇的全部想象。但非常遗憾的是，我竟没有想过了解这个院落的来龙去脉，也没有听人谈论过它的前世今生。后来，我在外面待得久了，思念起故乡来，回去的时候，那些上了年岁可能了解这个院落来龙去脉的老人，一个个相继把这个可能终生未讲也无人提及的话题，和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一道，让泥土掩埋了。而我的同龄人甚至更年轻的一代，也纷纷外出谋生，剩下一些更小的孩子，重复着我童年的故事。关于老院子的传奇，便如天边的流云，更加遥不可知了。烙画《天朝门》 作者：卢文利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是家里的房子要垮了，要我回去一趟。这一次，我才发现，那在记忆里永远保存完好的老家，早已经不住岁月毫无节制的“摔打”，千疮百孔了。由于这个院落是一个整体，由大大小小的天井勾连在一起，要抢救，就必须整体维修，单单维修我家那三间房舍是无从下手的。它既无法维修，也不能改变这个院落凋零的命运。尽管破败的老家戳痛了一个游子的内心，但我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它。
客居他乡的日子，我常常对天朝门感恩戴德。感谢天朝门在它最美好的时光里，养育了我。那些年，房舍还基本保持着最初的模样，依然完好的院落，除了房顶的青瓦需要不时翻盖之外，那圆圆的擎起这个巨大院落的四梁八柱，那四四方方像健壮男子手臂上隆起的块头肌一样坚硬的挑梁，那油光水亮木纹毕现的木板墙壁，还有那雕花的田字格窗棂，都是完好无损的。
我曾经到过著名的古村落安徽宏村，很为那游人如织的风景所感叹。我在宏村古老的石板路上行走，想唤醒那沉睡的古老岁月，抒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文人情怀。但是，每走一步，都让我想起家乡的天井院落来。我想，我那童年的老家，要是不衰败，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天朝门到处都是天井，几乎每家每户，都是靠天井而生活。有的几家人共享一个天井，有的天井在一家人的房屋中间，那就只能一家独享了。然而，我至今不知道天朝门有多少个天井。有一天我和童年的小伙伴坐在城里的茶馆，勾着手指计算老院子的天井数。当他告诉我哪家还有一个天井时，我竟像一个外来客一样一无所知。我对老家天朝门天井的印象除了多，就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是，天井所营造的农家群居氛围，却是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了。
在我看来，天井和水井差不多，反正都是井，只不过水井装的是水，天井装的是日月罢了。那无边无际亘古绵长的岁月啊，一旦被一个小小的天井驯化、勾勒、描摹，该是怎样的情景?它不再显得空洞无趣，而是像一条可爱的小鱼，在你面前调皮地游来游去。
清晨，阳光落进天井，斜斜的柔柔的光线把人从梦中唤醒。慵懒地站在天井边，伸个懒腰，顺便看一眼井外的天空，便可知道一天的冷暖寒热。月明星稀的夜晚，你可以躺在床上，数着星星入眠。即便盛夏，骄阳似火，你只需要放一张长凳，手摇蒲扇，躺在天井边，便有周公入梦来。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雨天。那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天井响起，天井便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共鸣音箱。我那一点点多愁善感的情感因子，大概就是那时在下雨的天井边滋生出来的吧。在老家生活的日子，大部分年岁都是要下雪的。天井之上，白雪皑皑，我们就像一群小矮人出没在童话世界里。有人说，人生来都是自私的。照这样说来，我对那几个一家独享一个天井人家的羡慕，也是有道理的。这样美好的天井下的生活，如果一家独享，那又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我有一个朋友，是民俗摄影师，我闲聊时把老家的情况告诉了他。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是当地媒体为了发掘保护一批有价值的老院子，成立了一个老院子采风团，要到我老家去采风，请我做向导。这一次，我跟着摄影师的镜头，又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天朝门。镜头下那些斑驳的痕迹，被摄影师发现、放大、唤醒、特写，仿佛让我看到了老家恒久绵长的岁月记忆。为了这次采风，老家终于找来了几位年纪大一点的老者，揭开了这个古老院落尘封的秘密。原来，这个修于明清时期的老院子，最初是一个大地主的庄园。这样的民居，是典型的川东民居建筑，是我国民居中的瑰宝。
遗憾的是，这一次，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倾斜坍塌，有的已经是一片瓦砾了。除了极少数几家人的老人和小孩还在院子里居住之外，其余的人家全部搬到院子外面盖起了砖混结构的独栋房屋了。
风烛残年的老院子，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要结束他的一生。万幸的是，迄今为止，所有的新建楼房都是在院子外面，还没有在老院子的地基上修建新房子的。这为老院子的修复提供了基础，也极大地降低了老院子修复的难度。由此我就可以期待，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来修复这个老院子，也顺便修复我对老家的怀念。 编辑：李玉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