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片树林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它的无言之美,有着诗的意象和情趣。
之前,我对它的美,茫然无知。因为它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它美;更没有告诉过我,它有多么美、怎么美、美在哪儿。也没有人告诉过我,这片树林子美,更没有人告诉过我,这片树林子多么美、怎么美、美在哪儿。每天早上八点钟上班,夜里十一点钟下班,每个星期只有星期日一个晚上不加班,每个月只有发工资那天的第二天休息一天,这一天先睡半天用来解乏,剩下的半天有许多事要办,再怎么着也不会想到去看一片树林子。更何况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可有可无的一个旮旯里的小树林子。
从天万村天开河中那条大路往村后走,过了药师庵,左转再右转,就到了这片树林子。这条路走的人很少,只有闲人走,忙人不走。忙人过了药师庵都是右转穿过涵洞,去东面嘉兴界的翁埠街,或者去北面的高地工业园,或者去西边的东湖路再去杭州、乔司、临平。从五科村村口直走穿过红绿灯,就到了这片树林子。小桥畈左边紧贴着一条小河,从桥上跨过去,就到了这片树林子。但,几乎所有的人,从三个村不同的方向来这里都不是为了看这片树林子。和这片树林子毗邻的是一个小公园,闲人是来公园玩的。树林子和公园之间隔有一条路,忙人走这里,是为了抄近路去上班。谁也不会站在这里看着这片树林子发呆。
但,艺术家会。
文森特•梵高就曾经对着一片树林子发呆。1887年,在布拉班特荒原,不,也许是在法国南部一个叫阿尔的偏远小镇,当一片树林子拥抱他的时候,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永恒。密不透气的碧绿,青翠欲滴,华美恢宏、厚重磅礴。梵高汪洋恣肆的激情顿时喷薄而出,于是这世上便留下了灿烂的《林下》。在我的藏书中,有一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朱光潜著作《厚积落叶听雨声》(2016年9月第一版),书的第6页和第7页是一幅彩色插图,就是文森特•梵高的《林下》。我曾经无数次翻开书对着《林下》发呆,试图透过画中的树林子看清画家的内心世界。满目堆砌的绿,让我看到了画家热烈的渴望;点缀其间的无数的人们所熟悉的文森特•梵高所特有的金黄色,那分明是画家内心深处澎湃不羁的激情!这幅画,我喜欢,因为它绚烂、因为它体现着生命的激情、因为它充满了对自然世界无限的纯真热爱,而且是那么的强烈,强烈到一百多年后仍然有我这样的人依然愿意为这样的强烈付出心情!
小桥畈身旁的这片树林子,它不是文森特•梵高《林下》的那片林子。它不在布拉班特荒原,也不位于法国南部一个叫阿尔的偏远小镇。它在五科村村口前面几步之遥,仅隔了一个红绿灯;它在小桥畈左边几十步之遥,只隔了一座小桥;它在天万村天开河中身后几百步之遥,隔了一个药师庵和旁边的一个冬天岸边有芦苇花开的水塘。药师庵,以前墙面和寺身上涂满了那种庄重、古朴、亲切的寺黄色,我很喜欢;而且好多年来,我一直错把它当成了圆照禅寺,直到有一年它挂出了匾额我才知道它不是圆照禅寺,但我很喜欢“圆照禅寺”这几个字,我不愿意认它是药师庵。旁边的水塘,冬天里不但有芦苇花开,岸上还有朔风中挺拔的美草,充满诗意。圆照禅寺的暮鼓晨钟,虽然只存在于我的臆想之中,但它是确实存在的。当——当——当——,那一长串沉厚悠长而又清梦纯明的钟声这时美得惊心,仿佛是自我的心底深处发出来。就像林清玄《无关风月》中所说:“那是空中之音,清澈玲珑,不可凑泊;那是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循。”——但却招唤人心。树林子与小桥畈之间隔着的小河,也是清幽之处,能引人发幽古之思。所以,与富具诗意的古寺、水塘和小河为邻,耳濡目染,相濡以沫,这片树林子也就自然而然地粘上了无限诗意!
这片树林子,南面是杭浦高速的主道,北面是杭浦高速临平北上下口子,西面是紧贴小桥畈的那条小河,所围成的一个三角地带。从五科村村口直插过来的一条路,把这个三角地带一分为二,西边邻靠小桥畈那条小河的部分约占四分之一,是个公园;剩下的四分之三就是这片树林子。从五科村直插过来的那条路走到底右转到小河边,一岔二道:左转穿过涵洞再左转去了天万村天开河中后面的药师庵,直走跨过小桥就是小桥畈。小桥畈是个很有意思的小村庄,想想我都想笑,我可以一把把它攥在手心里。前面一个小村叫小桥畈,是我眼下居住的地方;后面还有一个小村也叫小桥畈,隔河与公园相望。怎么两个小村都叫小桥畈呢?我心里感觉很别扭,转不过来弯,我也懒得理会。就这样别扭了好几年,有一年突然间我幡然醒悟,以前它们肯定是一个整体,后来铺建杭浦高速公路时,从村中间冲过,整个村一分为二,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这时我开始笑自己了。今年的九月份,前面的一半小桥畈,沿小河边新辟出了一条路,直通公园旁边的小桥,这样一来,我见这片树林子的机会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当我喜欢起这片树林子的时候,竟然一下子喜不可遏!甚至超越了以往我对旁边那个公园的喜欢。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最早惹我喜欢这片树林子的是林中通往深处的一道幽径。如果把整片树林子比喻为一首诗,那么这条曲径就是这首诗的灵魂。当初让我意识到这片树林子的美的,正是这条通向林深之处的小道。早在前年,也就是2019年的5月份的20几号的某一天的下午,阳光灿烂,整个天空像火烧一般霞光四溢,当时我从许巷一个工业园找厂回来,漫无目的地竟然走到了这片树林子,恰好走到这条通往林深幽处的小道路口时,手机响了。我接电话,外面吵,下意识地沿着这条林中小道走了进去。接完电话,抬头一看,惊呆了,忍不住扭身环视,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四周是一种入了森林一般的宁静祥和、静心怡情的氛围,就像一颗为尘事所累的脑袋刚从酣睡中醒来,清凉而又平静。我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想把这片清凉和宁静吸入体内。这一刻我有了“蓦然回首,原来她在灯火阑珊处”的激动。迟疑片刻,我屏声静气,做贼一般,悄悄地离开了。因为当时我环顾四周,发现整片林子都是茂盛的诗意,我满身尘土,贸然闯入,实在唐突。我不敢继续恣意朝里闯,我怕玷污了大自然的美。我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深之处,那一刻我铭记了当时留连难舍的心情。
等我回来!
只可惜,出了林子之后,我又回到了原来的我,接着朝金钱追去。这一“追”,就忘了回来。这一“等”,迟到了现在。
现在,小河边新铺的柏油路可以直接通到这片小树林,而且10月中旬我换了一个厂在塘桥,这样每天上下班我都可以从这里经过。起初,因为惯性,习惯了走药师庵穿过涵洞再折向塘桥,后来才逐渐尝到甜头开始走小树林这条路。11月15日、16日,连续两天经过这片树林子那条林中幽径的入口时,我都忍不住驻足朝里观望,甚至在16日那天我一时冲动,将要掏出手机,把那条通向林深幽境的林中小道目所能及的诗情画意拍下来,但我突然间停下了手,因为我急着去上班。当时我想再过3天就是礼拜六该休息了,3天后我可以来这里痛快地看个够,何必着急这一瞬间呢?但是没等3天我就后悔了,后悔到肠子发青!17日早上再次经过这里时,我没看到那条林中小径,我以为自己走得快,没看清。夜里11点钟下班回来,仍然没有看见那条林中小径。我心里有了不祥之兆。18日早上,我认真查看,林中小径确实不见了!有两行刚刚移植过来的秃头树干,林子边缘那个地方还埋了4根止步栏杆。就差3天就到礼拜六了啊!如果把“美”当作一个具象,那么这片树林子整体的美都遮不住这条林荫小道!就是这条通向林子内处的小道把整片树林深处的幽静勾引了出来,把整片林子的诗意勾引了出来,把我对美的热情、对美的渴望勾引了出来!美,竟然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稍纵即逝!朱光潜先生说:“真正的美极为柔弱,却不可征服。”问题是美的具象已经被破坏了,还说“不可征服”?一连几天我就在心里闷闷地怀疑。但是我不可否认的是:林中幽径曾经的美,永远留在了我心里。
这条幽径的美,是我无法形容的。这片树林子地处卑微,不在名山大川,但名山大川中的树林我也见过一些,林海浪涛、荫翳蔽日,远看成林,入内方知过于空旷。而小桥畈旁边的这一片树林子却特别有味。在西湖群山的林荫中,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条美得说不清楚的林中幽径。古人曾说:“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意思是说山阴道上所看到的美是无限的,令我们有限的感官无所适从。对于美,古人比喻:“朝暾夕月,落崖惊风。”而我则会说:“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林荫幽径。”
而这条幽径之美,它也仅仅是这片树林子的无言之美中的一小部分,尽管这条幽径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它曾经存在!
礼拜六到了,这天休息。我迫不及待进了树林,我怕哪一天说不定这片树林子也会消失。我还从来没有深入这片林子欣赏它的美。而且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可能就来不了杭州了。所以现在能来这片树林子,也实在是一种幸福和幸运。一脚踏进林子,我就感到浑身舒服。凝目草木,神清气爽!犹如脱离了凡间。一群水杉,高大挺拔,彰显出草木的伟岸,作为凝望者,我顿觉神目豁然开朗。那笔直飒爽的英姿,也令我心生敬畏。水杉下面,遍地簇拥着常春藤,像一大片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活泼可爱的米老鼠昂头张望,甚至有的已经搭成了“人梯”,顺着水杉直挺挺的躯干爬上来了,非要出人头地,与日月对峙,或者想要跃出这片树林,追求它们的自由。这片常春藤,也使我想起了陆蠡的《囚绿记》。别看它看似柔弱,却不受人桎梏,性格倔强。水杉的旁边有一些构树。构树,有个人曾告诉我说构树是最没用的树,只够做个板凳的材料。但这是人的观点。在大自然中,我看构树活得挺自在的,大雪过后冬至将至,它仍然皮青叶绿,鲜活得有滋有味。在随后的探寻中,我发现了一株小棵棵,叶面深绿满是皱纹,而叶型既有普通大众形象的,也有的其形状镂空,我拿出手机打开百度“识万物”采样,它竟然就是构树!哎呀,那高大的构树枝叶繁茂,我近视眼看不清它的叶型,所以我很惊讶。而且现在已经进入了冬季,要知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杭州已是冰雪覆盖。在这样的季节里,构树以及构树苗苗还如此茁壮,难道你不为它的顽强性格而动容吗?在这片水杉和构树的南面,是更大的一片低矮的、成簇的、像伞型又像蘑菇状的绿植。这一片面积很大,从西向东像方阵一样一直铺向林子深处、一直铺到整片林子的东部边沿被护边的一行欧洲夹竹桃所阻。欧洲夹竹桃,开的花很多、很好看,而且花期很长,植株长得也很快,成丛状,但高大,高速公路两边坡上都是的。后来我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这种植株竟然有毒!我擦!为什么越是好看的花越是有毒呢?以后我得躲远点。而刚才那一大片像方阵一样、低矮的、成簇的、像伞型又像蘑菇状的绿植,公园里最常见,是冬青。但公园里的冬青,没这里的威武、状观!我用手机百度“识万物”采样后显示是龟甲冬青。拍照采样时,我才仔细留意到它的叶子厚墩墩的、圆嘟嘟的,像胖小子一样可爱。叶面光滑经阳光一照,碧绿锃亮!我想,你怎么不是金黄色呢?要是金黄色的话,金灿灿的闪光,你不就成了金钱了嘛!那样就会任谁见了你都会爱你啊!哈哈!但是,在我越往深处去,突然间我发现在这个方阵中,有很多虽然整株形象相似,但叶型不一样,稍尖。这让我吃了一惊!而且叶间还有像红樱桃一样的果实。我急忙采样,原来它叫枸骨。尤其在秋后红果累累,鲜艳美丽。而且它有一大堆别名,特别笑人:猫儿刺、老虎刺、狗骨刺、鸟不宿、老鼠树,竟然扯上了五种动物!动物就是动物、植物就是植物嘛,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啊,怎么扯到一块了呢?有意思。人们常说“天地合一”、“天人合一”,现在是动植物合一。我在想,猫、老虎、狗、鸟、老鼠、枸骨合到一块会是什么结果?肯定是猫吃老鼠、狗咬耗子、老虎扑狗但狗急跳墙也会趁着老虎打盹的时候反咬一口、猫没有耗子吃的时候瞪着眼睛盯小鸟、鸟饿了可能要啄食枸骨的红果,到最后,可能猫、老虎、狗、鸟、老鼠都不存在了,但枸骨依然在流风回雪中花枝招展!人,可以砍伐树木,但明年开春它的根、它的果实都会发出新芽!换一种抽象的说法是:美,可以被破坏,但可以征服吗?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朱光潜先生那句话的道理。就像这片林中的那条幽径,虽然说被破坏了、没有了,但它的美所折射出的光芒依然照耀在我心中。以前驻足林边,目光随着林中小径,往林深之处望上一眼,就足够享受了。而深入到林中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说也奇怪,以前那条幽径还在的时候,朝里望一眼,看见的总是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也许这片树林和《草地上的午餐》画面上的草木风景极为相似,才让我体会到不知是画内的还是画外的那份愉快、闲适、随意、自然。林中静处的美,指引着我跨入了画中,画中的闲适优雅又引导着我想起了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其实这个时候我想起来的往往不是徐志摩的这个句子,而是另外一句:“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后来我深入到这片林子的最深处,在那一大片的龟甲冬青和枸骨中,我蹲下身子,俯视丛中,果然无比幽静、无比隐密,有浓烈的浪漫氛围。有一条浅轻的人迹,曲曲折折通向了更深处。我弯腰低眉、小心翼翼地钻进去,梦沉沉的不漏光亮,脚下踩着的不知是什么花什么草,树枝上渗下来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么香,果然这里出现了一个用石、砖摆成石桌、砖凳的场景,是那么的温馨。周围枫叶如火,间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正在绽放。“l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济慈)——我觉得鲜花一朵朵长上了我的身。
我曾经读过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也知道梭罗还著有一部《瓦尔登湖动植物图谱》。如果假我以时日,我也愿意为小桥畈边上的这片树林子写一部“植物图谱”。
亨利•戴维•梭罗曾在瓦尔登湖湖畔的林中搭建木屋隐居了三年,体验与世隔绝的林中幽静生活。让-雅克·卢梭更是热爱树林:“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
屠格涅夫也喜欢树林。“除了猎人,谁能体验到黎明时分流连于灌木林中的乐趣?”他的《树林与草原》我百读不厌。
斯蒂文森曾经夜宿松林。“阵阵清风不时掠过林间空地,与其说风,毋宁说是荡涤心胸的爽冽气息。我能整晚享用这源源不绝的清风。”
瓦尔泽伫立林中,感叹:“当一个人作为崇高可爱的森林的朋友置身林中,四周全是枝丫。我多想在此长卧,不愿再走出森林。”
我也喜欢树林。我已经买好了一个折叠式野外帐篷,还有隔潮垫、睡袋。我准备抽一个休息天在小桥畈旁边的树林子里过上一天一夜,对着林中的草木看个够!
凝神于草木之人,哪一个不是对生命有敬畏之心的人?
数株寒林昂首于高莽云天的清影,有生命智慧的人才懂得欣赏。
安爱华写于2021年12月7日—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