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于城里生活久了,便生出些厌烦,嫌生活无聊,甚至有些压抑,决意举家搬去乡下。乡下,我们有一幢老房子,但有些破旧,年久失修,于是她与我商量,计划重建老屋开一家民宿。心想,乡下生活与城里比,相对轻松惬意,何况当下民宿也符合政府倡导的新业态,似乎没有反对理由,不妨尝试一下,说不定走出一片天地。于是,她卖掉了城里的大房子,举家迁去了距杭州百余里的桐庐,全身心投入了民宿建设。
前些日子,小妹来电话说,民宿已经建成,取名“山岚-临江宿”;她邀我务必先去体验,欣然允诺是我迫不及待的回应,于是择秋高气爽的周末下午驱车前往,个把小时就抵达了。
临江宿坐落的位置极佳,地处富春江小弯道中心点,当是一江风月处。前门是一片开阔的良田,不过已经多年没人耕种,多数成了荒地;后院小门出去就是沿江游步道,移步右侧小埠下台阶数拾级可以到达江边;上游是闻名遐迩的严子陵钓台风景区,驱车前往不过二十分钟;下游则有桐君山、大奇山等景点。
老屋重建后第一次入住,内心的感受有些复杂和奇妙,这里的山水、草木依然熟悉和亲切,然而可以见证我所有童年生活的老屋却无影无踪,典雅的白色小洋楼取而代之,内心不免生出些许陌生感,不能不说多少有点遗憾。
当晚,我上二楼,特意选了名字含有一丝禅意的“风正轻”临江套房,估摸着这里该是童年住房大致空间,心想:今夜即使难眠,也会多一份亲近的想象和回忆,以防夜深人静思绪漫游的旧病。不料,天明醒来,竟然一夜沉睡,不知是否身心回归缱绻的一份难得沉醉?
清晨,起身移步窗前,远眺对岸,排门山满眼翠绿,山峦叠嶂,由低及高,向北而去,直至视线不能触及;山腰云雾缭绕,若来又若去,像极了舞空的丝巾,幻化为动感世界;山,本无生命,然而于此,却是那样的妖娆和灵动,它犹如鲜活的生命。也许,山岚-临江宿内含的“山岚”该是其意吧。
其实,稍做了解,就该知道眼前的富春江,自古以来不计其数的名人雅士为其留下流传至今的唯美诗篇。范仲淹作为父母官,赞美桐庐山水的诗句无数,随处一问,近身农人朗朗上口,实在不足为奇。不过,“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唐朝诗人韦庄早已告诉文人骚客,纵使倾其所力,指间的笔难以描绘眼前山水,至多得其形而不兼神韵,多少后来文人无可奈何,也是意料之内。
倘若,对历史有些兴趣,随手翻一翻泛黄的旧书,不难清楚东汉严子陵辞官隐居于不远处的钓台。无意探寻严子陵隐居的那份逍遥和惬意,然而依然可以伫立窗前遥想当年,严子陵摇橹逆江而上,是艳阳高照的天明,或是风雨潇潇的黄昏?当然无人知晓,但终究造就一桩千年美谈。“达而兼济天下”是所有读书人的壮志,然而遭同窗候霸猜忌,将其拒之于朝廷之外,为官报国的理想犹如泡影,瞬间泯灭。严子陵一路南下,郁郁而寡其乐,也许本来就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不料闯入钓台竟觅得人间天堂,并决意于此终老一生。由此延想,以其遭遇和心境,会不会择风高月黑之夜,或是风雨交加的黄昏,摇橹溯江而上?这样的猜想终难以证实,不过他确实摇船过了眼前江面去了钓台,忽然间窗前的一江清流平添几分亲切,自己似乎成了历史故事的路人,虚幻为一段历史见证。
历史翻过了千年,严子陵的故事依然流传着,多少后人追随其脚步,或偏安一隅,寄情于山水,将生活许给淡然和恬静;或浪迹天涯,永远走在寻找诗和远方的路上。严子陵钓台是追随者朝圣之地,每每人生挫折和失意,他们来此寻求心灵的宽慰,祈求拾得些许来自远古的指点或豁然开朗的启示。
七十余年前,郁达夫于桐庐东门码头雇乘双桨渔舟,划过七里泷抵达钓台山。读其事后写下的“钓台春昼”一文可知,渔舟过排门山一带水域,他端坐船头,独酌严东关药酒,却无心赏看两岸的风景,其时的心情是沮丧的,既有报国壮志未酬的悲愤,又有个人前途不明的感伤。不久,郁达夫积极投身抗日斗争,最后惨遭日军杀害,当然,他个人的教育背景和人生经历注定了走上抗日的道路,不过,我们不妨猜想,其钓台之行,是否宽慰心灵的同时寻得某些启示?从而促使他坚定转身,毅然前行,直至献出宝贵生命。
行舟汽笛声响,将思绪猛然攥回,此时太阳已经照亮了对岸群山,阳光洒抚了寂静江面,泛发出金色的光,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