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周展心里热流暗涌。
等青玉的电话,然后给她送花,似乎成了周末的功课,抑或是新奇而又温暖的期待,他期待一次又一次接近青玉,期待解开她眼睛里的忧伤和谜语。凭他的直觉,青玉内心应该有大海和浪涛。
每送一次花,周展就觉得离谜底近了一步。
这个暮春暖得有些腻人,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花粉味儿,成群的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周展醉在春风里,醉在花香里。眼前一株株娇艳的白玫瑰,每一枝都生着两只眼睛。他有些恍惚地搬起一盆白玫瑰,放到摩托车后架上,驶进春风里。
疾驰的汽车从身旁一闪而过,带起的气流掀起他宽大的T恤,身上一阵凉意。有些长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眼睛,他潇洒地甩了甩头,吹起了口哨,身后的玫瑰在气流里摇动。
以前,他的花田里从不种白玫瑰,白玫瑰娇嫩,不好养。在网店里也不好卖。种植白玫瑰,起始于一个电话。
那天是周一,整个上午无人询单。给花田的宝贝们浇过水,他把自己蜷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炳叔在院子里听粤曲,青衣的唱腔细高悠长,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落花满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
……
“嗒嗒嗒”,手机里出现一个名叫“白玫瑰”的生客。
“嗨!依依花田欢迎你!”
“你们有白玫瑰卖吗?我要能栽土里活得久那种。”
“这个……暂时没有。”他现在太不喜欢白玫瑰,不喜欢任何白色,只要见到白色,他都会想起那身白大褂,心里都会疼。
“哦……”屏幕上显示一个伤心的表情,接下来对方便不再说话,但是也不下线。
沉默了几秒钟,周展突然心血来潮:“不过,我可以种,我们花田是顾客乐园,只要你想要,我都能代劳。”
“……”
“美女!请你说话呀!”
“那你帮我种吧,我只要一株,不,准确说是每周要一株。”
周展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忙坐直了身子。他就知道这个上午不会虚度:“好滴!请留下地址和电话。”
接下来,业务顺理成章,三言两语就谈成了。周展的花田很大,足足有两亩地。花田本是一片菜地,炳爷种了大片的苦瓜、黄瓜和西红柿。依依活着时,炳爷十分疼她,专门辟了一小块地给依依种花。后来依依开了网店,花就越种越多,菜地也就变成了“依依花田”。
虽然只有一株白玫瑰,周展很认真,答应下来的订单他从来不马虎,哪怕只有十块钱的一盆铜钱草,他都亲自把关。白玫瑰种苗不好成活,他一下子买了三株。没想到三株都活了下来,并且长势良好,不到二十天就长出了花蕾。周展有些兴奋,花蕾不单是花蕾,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心愿。他选了一个绿色塑胶盆,随即又放弃了,换成一个淡黄色的瓷盆,把玫瑰移栽进去。
花蕾的顶部露出淡淡的白花瓣时,周展拨通了白玫瑰的电话,约好了送货地点和时间。
周末的街头堵车严重,但周展的摩托车丝毫不受影响。他像一条游鱼,在川流不息的车海里钻进钻出,很快到了指定地点——花房姑娘。
“花房姑娘”是一个很小的花店,门面装修十分浪漫,十分女性化。里面的藤艺玻璃圆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低胸吊带背心外面披着一件钩针网纹衫。披肩大波浪头发染成棕色,极具浪漫色彩。
“你好!白玫瑰女士,你要的白玫瑰。”周展说完,忍俊不住,差点儿笑出来。
女人站起身,指挥周展把花放到一个白色花架上,周展准备离开时,被女人叫住了:“请等一下。”
说完,女人转身回里间端出来一杯咖啡,焦糖画出来的枫叶图案十分精美:“辛苦你了,请你喝一杯咖啡,我自己磨的。”
周展有些不好意思,连说不用:“您太客气了,白玫瑰小姐。”
“坐嘛,客气啥呢!我都磨好了。”
盛情难却,周展只好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还不忘抬头赞美一下:“嗯!味道不错!谢谢你的咖啡。”
“要谢谢你,我找了几家,都没有想要的花,大多是盆栽,开两三个月就不行了。你真有心,还专门为我种了。”
“应该的,顾客至上嘛!你这花房布置得真浪漫。”周展抿了抿嘴边的泡沫。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青岛人。你也不是这里的吧”
“我是上海人。”
周展心里一愣,脑海里立刻想起了大上海的繁华景象,看着眼前这位妩媚的上海女人,耳边仿佛想起了周旋的歌声: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突然,他发现女人身后的墙角还真有一个留声机,大大的铜喇叭拖着长尾巴。周展指了指留声机,连连称赞:“好东西!”
女人扭头看了看,笑着说:“我家的老古董,被我拉过来了。”
说完,她起身去按了开关,小屋里立刻被《夜上海》的经典歌声充满了,歌声仿佛要从窄小的门口溢出去,飘到大街上。听着歌,看着女人妙曼的身姿,一个疑团开始在周展脑海里生成:一个上海大都市的女人,家里藏着留声机,一定不是穷人,为什么要到这海边小城来卖花?为什么每周要买一株白玫瑰?但是,他没好意思问。
女人重新坐下来,手里拿着订单签收卡自言自语:“依依花田,嗯,名字很不错。改天去参观参观。”
周展端起咖啡正要喝,听她一说,连忙放下杯子:“好啊!好啊!欢迎参观!”
两个人又聊了几分钟,周展便起身告辞,并约好了下次送花时间。女人送出门口,临别时对周展说:“以后叫我青玉吧,白玫瑰是我的网名。”
周展应了,驱车回花田。
对于花草,周展很细心,技术又好,剩下三株白玫瑰疯长,到了送花日,花朵已经满开。
他把三株花送完,又买了十株幼苗种上。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一株株送出去,有一种别样的成就感。
一个星期天,买花的人多,周展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多,连午饭也没顾得吃。他刚脱掉工作服坐下来,青玉打来了电话:“周展啊,你有时间吗?我的白玫瑰好像生病了。你赶紧过来帮我看看。”
周展说刚忙完,还没吃饭,青玉有些急躁起来:“先别吃了嘛,先帮我看看花,我也没吃呢,看完我请你一起吃。我现在去接你。”
周展推脱不过,只好收拾几样常用的花药和肥料,等青玉来接。青玉的花店不远,十几分钟后,花田门口便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周展走出来,上了车。
车子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小山丘后面的树林,周展跟着青玉走进树林,来到一座粤式拱圈墓地,墓地前面种着十几株白玫瑰。青玉指着那些玫瑰说:“你看,叶子都发白了,新芽越来越细,花苞小得可怜。”
周展恍然大悟,原来青玉买的白玫瑰都种这里了。这是谁的墓呢?为何要在这里种白玫瑰?他不得而知。他蹲下来查看了玫瑰,转身对青玉说:“叶子背面很多红蜘蛛,把营养都吸干了。不怕,我给你喷一遍药,过两天再喷一次,就没事了。”
青玉拂了拂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喷完药,回到城里,两个人挑了一个僻静的西餐厅,共进午餐。席间,周展几次想问墓地的主人,又都把话咽了下去。
饭后,周展带青玉参观了他的“依依花田”。走在一片花海里,青玉有些兴奋,比起她的小店,这里才是真正的花房。大片的玫瑰和郁金香组成了一片花海,小路中央搭了一个心形的花门,田园又浪漫。青玉站在花门下,让周展给她照了相。周展在她脸上看到了平时没有的孩子气。
参观完花田,周展领着青玉到工作间喝茶,休息。青玉被桌子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了,相框里的女孩扎着马尾辫,清纯得如出水芙蓉。她指着相框问周展:“这是……”
周展沉默了几秒,回答道:“我女朋友。”
“真漂亮,她在哪里工作?”
“……她,不在了。”
周展声音很小,但青玉下了一跳:“啊!对不起,对不起!”
周展说没事,青玉又问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回事儿?”
周展朝外面望了望,喝了一口茶:“她是护士,去年在支援武汉抗疫中感染了新冠病毒。”
“她叫依依?”
“嗯!”
“这依依花田……”
“也是她取的名字。她在医院工作之余,跟爷爷一起种花,开了网店。她是独生女,父母离异,爸爸几年前出车祸没了。她被调去抗疫时,为了救一个新冠肺炎患者警察,不幸感染了。医院里病人太多,救治物资不足,她以为自己年轻能扛过去,把治疗机会给了那个重症警察,后来她的病情突然恶化,没抗过去。”
停了一会儿,周展接着说:“她走后,留下爷爷一个人。我就把花田接了过来,照顾爷爷。”
周展说到这里,青玉看到了他眼角的泪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