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北边陲的夏天,火伞树高长,树叶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埋怨太阳公公把阳光变得这么强烈。
博乐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把地面照得滚烫滚烫,地上的热浪扑面而来,小草禁不住太阳公公的暴晒,连叶子全都卷成了细条。唯有天山脚下的骆驼草(别称:骆驼刺),蔚然屹立在沙丘上,任凭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激情澎湃的年代,学雷锋的热潮鼓起了青年人理想的风帆。一股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热流正在许多青年人心中涌动,张怀军正是其中一个。他江苏苏州人,他身材魁梧高大,皮肤黝黑,留着不长不短的三七开分头,走路总急匆匆的。1962年9月8日,他带着还沉醉在蜜月中的妻子一同奔赴祖国边疆,投身于新疆兵团屯垦戍边事业。经过了长达十余天的一路颠簸,大漠的荒凉和贫瘠展现在他们眼前,与此同时,还有那些大小不一的地窝子,几间土坯垒起来的泥房子,而这些正是他们的先行者们在莽莽戈壁滩上建立起来的。他们没有房子住,只能住在地窝子里。
当时家里穷,经济负担重,怀军夫妇每天天不亮,没等村里干部敲钟催工,他们就出门准备去整田平地了。那时候一个工就一毛多钱,每天他们从早到晚也就挣二十几个工,大概相当于七到八元钱。等他们他们有了孩子,家里吃粮的紧缺和经济条件的拮据不言而喻,他们总共生了六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每次村里按工分发口粮,他们家可领取10公斤面粉和15公斤玉米粉,她妻子惠英就会把面粉和玉米粉掺和一起烤成饼,然后一个一个数好,再把饼子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篮子里,高高吊在屋梁上。孩子们闻到烤饼味就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妈妈烙饼子了,他们就流着涎水围在锅台边。惠英慌作一团,提起篮子对孩子们说:“老鼠最爱偷吃饼子,吊高点,你们先玩去,等饿了取下来吃”,孩子们看母亲不愿给他们饼子吃,他们只好忍着饥饿咽下嘴里的唾沫,默默地看着母亲把篮子高高挂起,他们彻底失望地走开。那个时候几乎每家口粮都紧缺,每家每周最少吃三顿白水煮土豆,土豆吃多了胃酸多,有时冻伤的土豆或者出芽的土豆也要煮着吃,但是没有办法那个年代每家的孩子都多,人多吃粮就紧缺。
他的邻居王大红是兵团里的民兵连长,在村里他家吃粮相对宽裕一点。他中等个子,皮肤红黑,但说话做事利落干净,待人热情诚恳。王大红结婚不久,媳妇怀孕了,性格开朗的王大红见人就笑呵呵的,因为村上有经验的接生婆早给他说了媳妇怀着一个大胖小子呢。谁知临产前几天,老婆突然肚子疼,由于医疗条件差,孩子夭折了,他老婆每天以泪洗面。可身为村干部的王大红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没时间照顾媳妇,他又怕他媳妇一个人在家愁闷,说实话在劳动力那么紧张的时候,每家每户能挣工分的劳力都要出门干活了。他媳妇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照顾他媳妇了,他就四处打听想办法,最后王大红把自己的心事说给邻居张怀军。张怀军也可以算是个文化人,在村里他不和别人闹矛盾,和乡邻们的关系处得不错。怀军灵机一动:“就让我小儿子凯凯去陪陪她,凯凯今年六岁了,陪他阿姨说说话解解闷还行”。他想六个孩子中不能挣工分的就凯凯,凯凯最小,在家也是玩,他去邻居家陪陪阿姨至少可以混饱肚子。
那时候一大早,怀军一起床就叫孩子起床去邻居家“上班”,后来凯凯都不用他父亲催促,他就自己早早起床去邻居王叔叔家了。说实话凯凯是聪明孩子,他在邻居王叔家里吃得特别好,早晨一到王叔叔家就吃两个鸡蛋,到了中午吃的不是烤饼就是白面馒头,老王媳妇只是喝点米汤。他吃饱了就在地上边玩边陪邻居阿姨说话,王大红媳妇有了凯凯,心情也慢慢开朗了,王连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最后王连长给凯凯结算“工费”时还多加一些米和面。老王对怀军夫妇千恩万谢:“要不是凯凯天天陪着媳妇,真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
为了能让几个孩子吃饱饭,大女儿兰兰很小就不上学了,那时候13岁的她就替父母分担起家里的重任。当时,刚好博乐市在建设五一水库需要征集大量的劳动力,兰兰就报名参加修水库,用她瘦弱的肩膀替这个家庭扛起了重担。
兰兰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往工地赶,全程三十多里都靠她步行,早去晚归风雨无阻。在工地干活可以吃到油饼和白面馍馍,兰兰自己舍不得吃,悄悄藏起来带回家让弟弟妹妹们吃,自己就吃每天从家里带来的煮土豆,她却把好吃的留给弟弟妹妹了。
凯凯习惯了吃大姐从工地带来的油饼,每天傍晚站在村口马路边等大姐回来,因为大姐会带好吃的。每次兰兰回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好吃的一边对凯凯说:“小馋猫,饿了吧!”当她从怀里拿出馒头,看着凯凯狼吞虎咽地吃相,她慈爱地对弟弟说:“慢点吃,还有。”因为当时兰兰的懂事,弟弟妹妹们才免遭许多挨饿之罪。
张怀军在六个孩子中最疼爱小儿子——凯凯,他是家里老小,按当时的叫法是“垫窝子”。当时一家中越小的孩子越没穿过几次新衣服,平时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经妈妈的巧手改造加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穿新衣服的机会。那时候孩子们就盼着过年,大年三十穿上妈妈做的新棉衣、棉裤和棉鞋,别提多开心了。那个年代小孩是没有袜子穿的,家里也买不起袜子,但孩子们最高兴的事就是凑一起挨家挨户去拜年,进门也不管家里是谁,也不管人家是否是夫妻,孩子们一进门就叫:“叔叔阿姨,新年好!”为此也闹出了很多笑话,然而每家都会给孩子们分些糖果和瓜子,等口袋装满了好吃的他们才回家。他们把好吃的放在自家的小柜子里赶忙再出去拜年,因为那时候有个习俗:下午不拜年,所以早上对孩子们来说是拜年的黄金时间。平时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孩子们,过年的时候会有这么多的糖果、瓜子,甭提有多高兴,所以过年是他们的记忆中最快乐和美好的时光。
张怀军的六个孩子们在外面很少惹事,不过除了凯凯外。凯凯是隔三差五的惹事,但每次都是他教唆别的小伙伴去打架,自己很少直接动手。不过他也有失算的时候,只要被他父亲逮着,那肯定逃不过挨打。不过凯凯小时候很会看眼色,发现事情不对头,他马上逃跑,不像他两个哥哥,父亲越打越犟,所以凯凯最调皮,但挨打的次数最少。
张凯虽然长大了,但骨子里的调皮和不安分却无法改变。十九岁的那年,有一次他去二嫂家玩,遇见了一个叫翠珍的姑娘,她十八岁,中等身材,圆圆的脸盘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既温柔又多情。张凯对翠珍可谓一见钟情,他第一眼看见翠珍就打定主意:这辈子非她不娶。翠珍有一手理发的好本领,当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理发店,每天有固定的收入,她爸爸是连队的连长。
从这天起,张凯每天有事没事就去理发店找翠珍,翠珍也不自觉地喜欢和张凯在一起。记得张凯第一次去翠珍家,翠珍妈妈根本看不上他,那时候他又黑又瘦,身高1.7左右,而且没有正经工作,就无业游民一个,再加上家庭条件不好。但翠珍也喜欢上了热情真诚机灵活泼的张凯,为了拉近张凯和她家人的关系,她特意安排张凯陪她妈妈和舅舅一起上山捡蘑菇。在捡蘑菇的过程中翠珍妈妈腿脚不灵便,上山吃力,张凯见机行事,他特意捡了个直溜的树杈,把树杈精心打理光滑,递给老太太拄着上山。为此老太太对他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后来她才同意女儿和张凯交往。
二
1993年,张凯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没有找到工作,近几年大哥和二哥相继娶媳妇,家里又没多余的房子,他想和翠珍结婚也只能是做梦。最后他大姐姐说:“干脆去当兵吧!复员后说不准会有工作。”张怀军也同意小儿子去当兵,最后张凯光荣入伍了。他坐了三天车到了南疆阿克苏农一师武警一支队,从此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
他刚到了部队一星期,新鲜感十足,每天只是整理内务——也就是叠叠被子,打扫卫生,班长也不安排训练,他感觉生活好轻松。
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张凯听到班长说下星期他们这帮新兵可要受罪了。果然星期一一大早就开始跑十公里,跑完以后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都不知腿还是自己的。部队上的纪律越来越严格,明确规定吃饭不超过五分钟,吃完饭就开始体能训练。早上训练四小时,中午吃完饭休息半小时,又开始紧张的训练。吃完晚饭就学习部队条例条令,一直学到了晚上九点熄灯就寝。一天下来浑身疼痛、精疲力尽,感觉昏昏欲睡却无法入睡,那种折磨无法想象。等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紧接着却听到起床号令响起,他赶紧洗脸刷牙又开始训练。
最难忘的是吃饭,新兵连的锅真大,第一次他看见炊事班的班长都是拿把铁锹站在锅灶上炒菜,他都惊呆了。刚开始一顿吃两个馒头,到后来一顿吃七到八个馒头。他的一个战友饭量特别大,一顿能吃十几个馒头,为了节约时间他把十几个馒头用筷子一串用手一压,热馒头一压就摞在一起,他就双手抱着一串馒头吃。新兵连的馒头真好吃,可是菜就不敢恭维了,基本上就是土豆、萝卜、包包菜。他们就是这样每天重复吃饭、训练、学习整理内务。那时候感觉日子太难熬了,好不容易熬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
在新兵下连队的那天,他才感觉朝夕相处的战友要分开了,看着他们坐着大巴车离开的一瞬间,他心里很难受,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了。刚下连队老兵们看着他说:“我们要看以后这些新兵是否有眼色,懂不懂事。”当时他也不理解老兵的意思,记得下连队第一个星期六,三个战斗班就张凯一个新兵,老兵们把自己的衣服被褥全部拿来让他洗,他整理了整整一拉车,他从早上洗到下午,每一件衣服都是用手搓洗,用了两包洗衣粉,才把他们的衣服洗完,就这样很“充实”地度过了下连队的第一个周末。
到了第二个周末,老兵又开始把衣服拿来让他洗,他就找了当时的排长王进告了这件事。王排长一听火冒三丈:“小张你把老兵的衣服拿到水库用水泡一下,不要洗,拿回来晾上就行。”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排长的意思,他嗫嚅道:“排长,那样老兵会生气的,他们会骂我的。”排长说:“没事,你就说是我把要洗的衣服拉到水库泡上,然后让你在水库树荫下好好睡了一觉,等下午回去一晾就完了。”
到了第二天,老兵们到处骂张凯,“还有这样洗衣服的,衣服就跟没洗一样,还是脏的”他们到处找张凯。他早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悄悄躲到王排长办公室不出来。后来排长给张凯一副拳击手套,他自己也带了一副手套,他吹集合号让所有老兵到操场集合,当老兵们来到操场看见张凯和排长在一起,一个个用非常生气的眼光看张凯,张凯低着头站在那里。排长开始讲话:“你们这些老兵啊,咱们排就那么一个新兵宝贝,你们还好意思让他洗衣服,而且是全排36个人的衣服和被褥都让他洗,为了公平合理你们今天谁都来打我,如果你们打过我,以后你们的衣服全给他洗,洗到他复员为止。”
当时那些老兵们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看着老兵们低垂着头站那儿,似乎都认识到了他们的霸道和无礼。张凯偷偷看一眼,他心里那个美呀无法表达,但表情还是装得很委屈。排长又说了:“既然你们不敢上来挑战,那以后衣服自己洗,以后不准找他的麻烦,要是被我知道了,那就不客气了。”
就这样张凯再也没有给老兵们洗过衣服和被褥,时间长了他和老兵们也成了好朋友。其实能和老兵成为好朋友,是因为他步入社会早,特别是谈恋爱方面他很有经验。
其实所谓的老兵,其实就是当兵年龄比张凯早一两年,他们的实际年龄都比张凯小。每次老兵们收到女朋友的来信,他们都要找张凯先过目,然后让他帮他们回复女朋友的信。老兵们都很信赖他,只要是张凯晚上站哨,小小的哨楼里五六个老兵和他探讨女朋友,或者家里的一些琐事。有时他们还带着从家里寄来的土特产让张凯吃,他们边吃边聊,心里才踏实一点。
第二年张凯的班长退伍回家了,新兵们很快来他们连队,就这样张凯也成了老兵。第三年他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立了功,他于一九九六年底复员回到家乡。
三
从部队复员不久,张凯被分配到当地水泥厂,当时水泥厂是国营单位,他们三个同年兵被分配原料科。刚上班的第一天,他们被安排在料石场捡运料车上掉下来的矿石,一人给发了个小推车。也许是刚从部队回来,他们三人干活都勤快踏实,半天功夫他们就把料石场掉下来的矿石全捡完了。可是厂里有一个老员工,也是他们的领班,看到分配给他们的活干完了,就挖空心思让他们干别的活,他们三个商量好不去理会他。
第二天那个领班让他们三个翻矿石,把大的挑出来用钢钎破小,其实当时有专门的破石器,但他非要他们三人用人工破,没有办法他们三人就忍着性子干。
第三天这个领班看他们三人是干活的好手,他们被安排捡完矿石再去破料石。这下把他们三人气坏了,他们去找领导评理,可领导说:“我看你们就是没事找事,你们不干活,谁是养活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