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胡马:一座大山的苍狼图腾

作者:胡马   发表于:
浏览:126次    字数:8895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11篇,  月稿:0

  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人与物或万物之间会不会始终都存在某种内在机缘的联系。很多时候,若机缘未到,无论你如何期待或努力,那种神秘的结果亦或是答案就不会开启?譬如一段缘分的开始或结束,譬如结识一个人或亲近一座山。

  因为一座有敖包存在的大山,十几年前,如果愿意,我曾无数次有机会去完成心中那个登临征服的举动。可不知为什么,直到我离开那个村子,阴错阳差间,却始终没能向一座大山的顶端迈出狷狂无礼的一步。直到今天,当我真实躬身于大山的一刻起,那种困扰久存的心心念念才不再是一种蛰伏的执念。

  大罕山,我还是来了!

  沿着一条沉寂荒芜的路径,褪去青春不再的骄傲,踽踽缓行的步伐已不再年青、矫健。在一份未知的牵引下,我来,鬓已微斑。一直滞于山脚迟迟留存若干年未曾迈出的脚步,无论对于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你,那业已于心的一份缘起,会不会刚好是到达的样子,不早亦不晚。

  一座山就在那里,巍峨耸立,它的名字叫敖包山。这些年,在查阅一些资料粗略了解了一座山的身世之后,现在,我更愿意用它另一个蒙语发音的名字“大罕山”来称呼它。其实,无论它的名字怎样改变,一座山栉风沐雨就在那里。山就是山,历千年、万年的时空演绎,好像也从未改变过。

  大罕山是一座古老的山。

  人类的历史对于一座山来说,从时空广角的类比上看,似乎过于简短局促,如果沿着一条河去上溯起源,甚至能看见一片莽野蛮荒中弱小孤单的背影。从一条现实的河中顺流而下。譬如眼前的嘎拉达斯汰,譬如稍远一点的西拉沐沦。赤裸着身体,手拿木棍、石器,或渔猎、或采集,从驯养动物、刀耕火种到部落聚居。一步步蹒跚踉跄走来,并不高大也不久远。

  翻开有文字记录的考古历史,其实更多是一部人类极限生存的拓荒史,如果抛开美好的一面,残酷的血腥气散去。在这片略显荒芜的土地上,从新石器早期,从已知的兴隆洼文化、小河沿文化、红山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夏家店上层文化的几种文化类型上看,人类活动的足印从清晰到模糊到渐次断续消失,可供辨别的痕迹,也仅止于万年左右。甚至8000年以上就逐渐湮没在风沙中了!万年的时光倏忽转瞬,从部落到民族,古老的马蹄声依次踏过东胡、匈奴、乌桓、山戎、柔然、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的背影。历经石块的敲击打磨、棍棒,箭簇、弓弩、到青铜冶制的刀光剑影。在这片同样古老的边塞大地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相互征伐劫掠的脚步其实从未曾停息。故事里,一个个主角在历史烽烟的人喊马嘶中不断闪亮登场,潮水般呼啸而来又潮水般退去,然后复归莫名的沉寂。

  只有山在那里。历沧海桑田而不变,在一呼一吸之间,见证着时空演绎下人类文明变迁的历史。

  大罕山是一座王者气息的山。

  山势巍峨,高大,沿嘎拉达斯汰南岸逶迤向东,最后在苏斯汰莫力沟西南聚起一个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山顶隆成微微前倾的形状,从远处看,好像一位向前俯瞰的巨人,正用巨大的山势看护着胸前的一方土地。无论你从哪个方向进入,都会感受到一座大山视线般的存在,那种视线自然地给人以一种被俯视注目的感觉。好像只要在大山的视线内,总有一种类似气场的压迫感,局促而无形。那是一种只能感受却无法言说的气息,一点点莫名挤压着你。让人心中不由不生出莫名的敬意。

  大山东西向蜿蜒的山脊一路连绵伸展,挺括的山体固化成一道坚实的屏障横在大地上,形成两道随山体一同蜿蜒在大山缝隙里的川谷。一道在山的北面,一道在山的南面。两道川谷困在大山的暗影里不停东突西绕,却始终找不到出去的端口。而一些散落的村庄,土地就布在每一道川谷稍微平缓的两侧,常被一道醒目的沟壑分裂开,又被一根根细线般的道路缝缀连接在一起,然后汇集成一根粗一点的主线,翻山越岭地通向未名的远方,形成唯一和外界或另一个村落勾通交连的清晰脉络。每天炊烟升起的时候,无论早晨或晚上,随意站在任意一处山的半端,都会看见云一样的炊烟就那样锁在窄窄的川谷里,铺成薄薄的一层罩在村落的上空,炊烟里自自然然升起的柴米油盐烟火气,裹着俗世薪火的敦厚、拙朴,温暖得很文艺、很好看的样子。

  源于工作,两侧川谷里的村落包括大山里零散的住户都曾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甚至那家里有几头牛,多少只绒山羊多少只绵羊,几只看家的狗,几只鸡,那户藏在那个山坳里偷养着一只捡来的狍子都精准地留在记忆里。十几年来,我无数次在这里走村串户,也无数次驱车从敖包山下走过,究竟在这里的村民家吃过多少次饭,和一家一户的父老乡亲勾肩搭背喝过多少次酒,已不能说清了。那时,我也曾留意过一座大山的影子,而且不止一次。仅仅因为蓬勃的青春,仅仅因为它比周围的山显得更高大伟岸。闲隙时,常心存一种野望,总有想攀爬征服一座大山的欲念。那时候,我不知道一座大山的蒙古语名字,也不知道身边这一座大山曾有过的图腾神圣。寻常的日子里,我入乡随俗和当地放羊的老乡一起喊它——敖包山,语气自然而平淡。攀爬的欲念里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去探究一座山隐含的丰富。每年春天,那种滋生攀爬的冲动常升腾得情怀满满。那时的想法简单,常有登一山而小天下的畅意,那种畅意直接体现在一座山的顶端,会让人沉浸在长风浩荡,山河壮丽,千沟万壑一览无余的美好中。同时,也体现在一座山被征服在脚下肆意泛滥的快感中,视线中青春激荡的大地极目延伸、舒展,周边的一切都裸露出原本无遮无掩的样子。那种一切尽在眼中的体感快乐如同君临的王者,仿佛惟有站在一座大山的顶端,吹着强劲的山风,才能拥有那种胸怀凌云、激情万丈的豪迈,才能看见那种试欲天公比高的隐喻风景。毋须讳言,现在看来,那无疑是一种青春的狂妄,不羁中张扬的无知和浅薄!尽管值得原谅,谁叫我——我们都曾有过风一样飞扬跋扈的青春呢?

  大罕山是一座草原上的山。

  这里曾经是一片游牧的草原。一个有着真正“狼图腾”崇拜的蒙古族巴林苍狼部落打马驻牧的地方。

  选择在一个早已冷却沉寂的日子;选择在旧历四月十三;选择在巴林札萨克多罗郡王山祭的这一天,不是为了重合一份节点的历史,不是为了朝拜或朝圣,而是为了一份内心深刻的敬重。我想,在这样一个日子重温一座山曾经有过的图腾,直面敖包下隐约散落的遗迹残存,会不会让一份感受变得更直接,更贴切,更遵从内心步步而来的本意。

  没有一座山,比大罕山更能说清一个蒙古游牧部落图腾的历史,我不能,你不能,但大罕山能。狼的影子刻在山石上,雕出图腾的崇拜。历史也许并不久远,踏着荒草中一片片风化碎裂的山石,总能寻见影影绰绰的影子,印在山的脉络上。越往上走,脚步就会越发沉重、缓慢,引人沉思。荒芜的历史像一条丢失湮没的古路荒径,一点点抬升向上,仿佛越朝向山的顶部,越能接近那个隐藏着人文的端点或入口。风吹过身旁孤寂的影子,低矮的灌丛树木旁,覆盖着暗灰青苔的古老山石或凹陷,或凸起,或断裂,阳光隔着树木的枝条打在上面,清淡斑驳的光影像浮沉着一个苍狼部落的历史,那历史是点状的,模糊而不完整,有时清晰,有时又像一小段断裂消失的线条,而那些线条的主线,似乎随着一片草原的放垦早已不经意间湮没消失在成片的荒草灌木中了。

  钩沉一段历史,我知道自己并不具备那种能力,其实,也不必非要具备那种专家、学者才能具备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后来者,就像一个朝圣者朝拜一座山、朝拜一座湖一样,信仰就在那里,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永恒存在着,就像眼前突兀存在的大山。对于我,只需心怀虔诚的敬意就足够了。

  春山未醒,旧历四月的大地仍显荒凉,能够在短暂时空里和一座山交流,和山中的一草一木对话。穿越百年的风烟追寻和想象一份沉寂久远风云变幻的历史,总能让平白素朴的生活多出几分思考的情趣,少了患得患失的纠缠。云烟浩渺处,如果在关键的节点,找到或发现一个缺口,能有幸窥见一点史书中当时人物的影子,也许,这种内心意外回馈的不期与自然,其本身维系的丰度和新奇,单就那一份波澜壮阔中隐藏的神秘,就足以值得你对一座山产生由衷的礼敬和赞美。

  山风浩荡,大罕山高耸。随着自身高度的不断攀升,前行在断续停顿的回转处,远处的村庄,道路变得格外清晰,轮廓分明地藏在一个个山的皱褶里。山的北面,嘎拉达斯汰河早已褪去白亮的坚冰,河流在青黑色的河床上流淌出弯曲交织的曲线一路奔向远方。稍远些的东北方,可以看见锅撑子山三个锥形山峰遥相呼应的影子,隐在薄雾飘渺的云海里,像极了巴林垦务中唯一留存在志书中的那幅画,随时代的变迁,终拓印成时光流逝里一个朝代挣扎远去的背影,不免令人唏嘘感怀。

  也许,这种命定的劫数,从清廷(1901)起心动念的那一刻起,从清末热河都统廷杰(1905)上报第一封奏折的那天起;从肃亲王善耆、礼藩部左承姚锡光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奉旨踏过西拉沐沦公主石桥上的脚步算起;从巴林札萨克多罗郡札噶尔王(1907)不得不审时度势遵旨主动报效割爱的那天起;从沓至移来第一副原始铁犁的锈迹插入放垦后草原泥土的那一刻起;这片草原就成了长生天的异数,那种无法不被挟裹的风云激荡就注定被绑在了消失的命运上。

  由一座山追寻一段草原的变迁史,并由此引出一个有着苍狼图腾的游牧民族一小段迁徙退守的往事,对于有着探究好奇心的我,其追索的乐趣,从来就不会显得枯燥无聊。

  草潮褪去,随着游牧蒙古族的毡包,游牧敖特尔的一个个拆除,主动或被动的弃守。自清太宗天聪八年(1634)成吉思汗后裔苏巴海的子孙率巴林部从广宁、辽阳迁西拉沐沦河北岸驻牧之后,巴林苍狼部落草原游牧的后裔又面临一小部分被迁徙的命运。

  这是一场宏大叙事中应有的牺牲,让渡一片草原,成就清末朝廷“辟利源”,“蒙地屯垦,以实边储”利益下的大局,本就是龙兴韬略下挽留大清国本的应有之义。

  但对于一名游牧民族的个体来说,其意义却迥然和朝廷旨意相背离。放弃一片坚守的草原,放弃一片祖辈流传心爱的牧场,意味着把命运重新交给了动荡和捉摸不定的选择。除了祈祷马尔钦松布热保佑之外,在战乱匪患频仍的土地上,每一次这样的迁徙,其实都对应着一种底层牧民生存的艰难和困扰。对于这片草原上的牧民来说,这种选择无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稍一不慎,便会陷入一种个体家族难以应对的危机里,让一家毡包的生存变得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巴林草原之西,那是有着马尔钦松布热矗立的肥美牧场啊!现在,在一纸朝廷通体鲜红大印的旨意下,被报效草场的蒙古族牧民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游牧的家园,限时离开祖辈看护的草原,甚至连圣山,有着部落图腾岁岁朝贡官祭的马尔钦松布热也弃守了!那是游牧民心中带不走的大罕山,一座有着部落图腾的山。被夹在已经剧烈变革的风云大势里,形成一种宏大叙事中局部割裂的隐痛,无奈、愕然得让人措手不及。这种隐痛像无声的瘟疫,隐在一片祖辈安身立命的游牧草原上,隐在迁徙的牛群、马群、羊群和骆驼的蹄印里,夜夜潜行、铺展。就像高高的大罕山影子刻印在每一户需要离开的蒙古族牧民心里那样,随一串串迁徙勒勒车缓慢远去的辙痕一路背井离乡。至于那种心底的疼痛究竟有多激烈,究竟会对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游牧蒙古族牧民带来怎样的伤害和撕裂,那开裂的伤口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慢慢抚平、愈合。对在一片末落时光缝隙里日薄西山的清廷,黯然得已与大局无关。

  这几年,陆续在一些志书类资料上,鸿泥爪影地见到过一些大罕山的资料,多简短、隐晦不清,形不成相对完整的记录或叙述。也许是一个朝代离一个朝代的距离还不够遥远,会对当时一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有所避讳有所躲闪;也许是那片草原上原本生活的人们其本身缺乏记录的能力和手段,没能留下文本的记录亦或是不想留下一段受伤害的记忆。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无从进一步详细探究了。遗憾的是,追寻一件事的原委,手头零星的资料委实太少,不能互相查找印证事物的本来的原貌,加之一些身边能够看到的文献缺少深度的叙述和更详尽的原本解析,每每让人在探寻间如坠云雾难以清朗,常常给人以一种站在岸边望洋兴叹的无力感。

  其实,我总觉得,关于大罕山,关于蒙古语扎拉桑松不热,亦或马尔钦松布热山和山下这片已经遗弃了的草原,一些散落残存的文字记录应该是存在的,无论是官方的正版典籍还是民间叙述的零散记录,一定都有着其它不同途径的依存。只是,从这片草原分崩离析变成了移民热土的那一刻,就已经流散向了四面八方。据相关志书、史料文稿等资料载,巴林垦务之前,这片草原约有蒙古族驻牧户一千五百户左右,官方迁徙限定的三年时间里,计有一千余户迁入巴林右翼旗查干沐沦河以东地区,四百八十二户迁入克什克腾白音高勒一带。

  我想,如果沿着每一户牧民迁徙的方向做一次更加执着的追寻,或者干脆沿东流的嘎拉达斯汰河转去巴林苍狼部落左右两旗的腹地做更进一步细致的探寻,相信一定能得到一些令人满意的回答。

  这些问题的展开,之于信奉不期而然的我,已无力或不能去做更多的解读追寻了,只能浅尝辄止到此为止。如果可能,那个隐约指向的角度也只能期待更专业的人士去进行更深入的人文探究。这已是在题外了。好在于来大罕山之前,随手浮光掠影的阅读中,又无意中收获了一段志书之外的惊喜,书很小众,属于私人著述那种,但却真实地记下了一小段和这片草原相关的珍贵民间口述,(引文见白绪贵先生所著《林西情怀》P.96__99页。)兹简略整理录述如下:

  清末,巴林垦务放垦。巴林草原之西——现林西地区被清廷官封为垦区,巴林札萨克多罗郡王札噶尔对驻牧于此的巴林蒙古牧民发布放垦安民告示,限时迁出,否则需按放垦价交纳荒银。

  (1967年)叙述人克什克腾旗白音查干文艺队长沁德尔的老家原在锅撑子山北麓嘎拉达斯汰河畔,其爷爷嘎日迪在这里开设了盐店,并把持管理着一座嘎拉达斯汰河上唯一的木桥。后被同族举为索黑(有威望的)老人。

  蒙古族传统礼俗和宗法制度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祭山、祭敖包和祭天灶山(祭火)。

  被祭的山都是一个地域中出类拔萃的山峰,地方蒙古族视为山神,福佑一方。

  1907年,色不敦庙主持僧人弃庙别离。临走前,与自发的牧民们一起对天灶山(锅撑子山)进行了大规模祭祀活动,以告慰山神、火神在天之灵。

  嘎日迪爷爷是在1910年被迫从嘎拉达斯汰河畔迁往巴彦乌拉。他从垦务局索取了五十块大洋,作为迁移费,走前将六间草房烧毀,以示抗议……

  变迁的大地上,牧民星散而离,昔日广袤的草原终于一点点变成丰腴的耕地,草原退向了更远的远方。随着垦务兴办汉移民的涌入,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二月,一个新郡县诞生。历史偶然重合的节点上,十月,光绪崩于京。隔日,慈禧薨。农耕替代了游牧,一片草原永远终结的同时,也意味着掀开了新一页的历史!

  此时,站在大罕山上,四围的群山突然变得低矮,一种别样的气息裹在山风里油然而生,汗水蒸腾的骨子里,突然莫名生出一份威严肃穆的高大。那是昔日王者的气息,一览众山皆小!

  追寻一小段草原变迁的历史,寻找这块草原上巴林游牧部落曾经迁徙的路径,在清末民初,历史的模糊处,只要回到大罕山原点,就会看见一座山和一座山高高矗立的图腾。历史会消失,追溯的路径也许会消失,但山不会消失。也许,这才是我来大罕山的意义。

  大罕山,蒙古语马尔钦松布热,民间也称扎拉桑松不热,汉译为红色的高山峰。放垦后当地汉民习惯称为敖包山。那是巴林草原苍狼部落曾经天可汗一样的大山,那是君王的山,至高无上的山,也是一座铭刻着苍狼图腾的山!

  大罕山,原为巴林草原蒙古族苍狼部落后裔的巴林鄂博,是清代巴林左右两旗札萨克多罗郡王、固山贝子祭祀山神社稷的场所。山有五祭,大罕山为首,阿鲁亥拉罕山(北大山)为次。岁历四月十三逢祭,巴林札萨克多罗郡王携固山贝子、大小百官山祭于此,彼时,苍狼部落游牧的子民聚集,声势规模浩大,象征图腾的石狼前香烟缭绕,敖包与敖包间五色经幡猎猎,牺牲和洁白的贡品分别献祭在石刻的苍狼和神圣的敖包周围。主祭仪式中,祈愿的祝福和胡瓦拉克(喇嘛)的诵经声连绵不绝。古老的草原上,水草丰茂、牛羊肥美。大罕山,马尔钦松布热或扎拉桑松布热安静而庄严,随每个人心中的祈愿无声地矗立。那是一种神山的包容,圣洁、安详、静默得直抵人心,那是一种图腾不灭的信仰,护佑着苍狼部落子民心中世代薪火无恙的传承。

  记得早些年,曾夙夜不寐耽读过姜戎的自传体小说《狼图腾》,那种初读的震撼与原始的感动至今仍深存于心。那是一片额伦草原不可避免的命运演绎,那是主人公与一只小狼交互传奇的书写。书的记述中,我不止一次停下来同样思考过草原与人(牧民与汉人)的关系;草原与狼(畜群)的关系;狼的图腾与牧人信仰的关系。骨子里总升腾着一种原始的躁动与渴望,经久不散的蒿草味儿原生态浓烈。那是一种写在书中对游牧民族图腾崇拜的内心尊崇与向往。

  此去经年,当我走出一片又一片内心的救赎,激荡平息,重归于理性的平和之后,当我一个人重新走过知青岁月中姜戎图腾的草原和张承志曾经牧马的草原,审视蹉跎中失落的信仰,在搜补了一阵《蒙古秘史》、《蒙古游牧记》、《元史》及一系列相关资料后。粗糙散乱和碎片化的阅读中,一个新的疑问出现了,额伦草原上真的有陈阵的狼图腾吗?

  在蛮荒的草原上,不仅仅是蒙古族,任何一个游牧民族亦或骑马民族的图腾崇拜一直是多元存在的。族群和族群之间,部落和部落之间,信仰不同,则图腾的崇拜不同。好像从成吉思汗的先祖开始,无论统一前还是一统于蒙元帝国之后,草原上除了罕.腾格里的长生天外,真实的图腾的崇拜一直依存于每个具体的部落中,是部落人心和魂灵凝聚的象征,更是部落对外征伐的标志标识。就像君王大帐前的直刺青天的苏勒德,清八旗入关的猎猎大纛。是区分部落与部落旌旗上绘出的精神图案,更是一种部落内在力量标识上的不屈宣示。

  在《狼图腾》的额伦草原上,不知生活在那里的牧民是不是苍狼部落一支散佚的后裔?是不是真的有着苍狼崇拜的部落图腾?亦或是作者为了文本结构叙述虚拟的存在?从书的内容上,并不能进行更深入的推测猜想。

  我想,若是姜戎的知青岁月是在有着真正苍狼图腾的巴林草原,《狼图腾》的内容会不会叙述得更精彩更具有内在的张力,更贴近一个部落、一片草原的真实。

  祭文失散在风中,百年前,巴林苍狼部落的子民已彻底告别了这片从前的草原。也许,惟有这里的山石还记得当年曾有过的祷告和诵经声。山顶的风呼呼刮过,在海拔1222.7米的山顶上,贴着山顶的风尖利锥目,连山石也刮得瘦削刻薄。时间流逝的沙漏里,西哲云,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人能两次踏上同一座山峰吗?四围辽阔的空旷里,没有人回答我。耳廓边只有风声愈来愈紧压迫的疼痛感。我知道,在时空变化的哲学维度上。人不能,山不能,风也不能!历史不能回去,只能回顾展望。当然,如果其时的统治意志有足够的权柄赋予,也可以粉饰、遮盖。从这一点说,一切的历史其实都是当代史。一切的历史似乎又不是当代史。

  选择旧历四月,同样一个日子,大罕山,我还是来了。为了那份不期的机缘。隔着岁月,隔着侵染风烟的历史,面对昔日有着罕.腾格里一样荣耀的大山,我甚至不敢用任何攀登样的字眼来形容爬上一座大山的不易。那样,我怕会亵渎一座山禀赋里应有的神圣,我怕哪怕轻微的不敬都会扰动一个远古部落图腾里安睡的神灵。

  大罕山静默。北侧山脊海拔1222.7米的敖包山主峰上,山石的敖包犹在。石砌的敖包很新、很大,并没有感受到主祭鄂博沧桑的气势。敖包的南侧,一个小小的、水泥修筑的汉式山神庙和气生财地并立在峰顶,年代并不久远,庙门前依稀留有断续的香火痕迹。环顾四周,因山顶地势狭窄,似乎并不具备大规模山祭的条件。疑惑顿起处,为了寻找一种有限记述偏差的存在,遂转向南侧,沿着向上的山脊迤逦而行,起伏蜿蜒间,犹能看见一个个敖包曾经残存过的痕迹,只是多被人为破坏了。费时颇久躬身曲折往返,在登上海拔1314米的南敖包山和海拔1407米的喇嘛山求证无果之后,终于在两山连接相对低矮垭口之间,寻见了一处山石平整疑似鄂博祭祀的场所,一道人工砌筑痕迹的石墙上布满了青灰的苔痕、石花。一眼望去,颇具历史沧桑的气息直入眼底,坠入心中沉甸甸的年份感十足。石墙内,一个中心敖包突兀矗立着,不是很高大。砌筑敖包的山石一层层依旧很新,好像一直有后来的有缘人在一次次毁坏后又一次次重新砌垒过。沿山脊向上零星排列的敖包多碎石散落,被风化和人为破坏的已成隐约的残局,再无法推测曾经规模气势的大小!目光搜寻的角落里,始终没有找见那只石雕的苍狼或崖壁上不确定的石刻图腾。据说,那是巴林札萨克第三任多罗郡王那木达克亲自雕置的部落图腾,百二十年前,曾雄立在罕.腾格里一样的马尔钦松布热巴林鄂博上,石狼线条雄浑、粗犷朝向东方的草原。守望着巴林部落子民曾经的骄傲,永恒的眼神中满是先祖图腾传说的无上荣光!

  山顶上,浩荡的山风呼啸着永无止息地掠过,天地苍凉而寥廓,极目四望,江山如画。站在南侧海拔1407米最高的顶端,过客匆匆,历史的风烟变幻让人迷思。此刻,我只是一个内心安静渺小的旁观者,追随一个古老草原部落信仰的图腾,翻捡审视石缝间偶然遗落的一小段游牧与农耕变迁的碎痕残迹,山河怅然的目光里有辽阔的清晰。

  人啊,渺小的尘埃一样人,这世上,我们连自己的心都征服不了,怎么能狂妄到想征服一座山呢?

  时光的幻影里,映出一张年少无知的脸,那些曾经狷狂的语言是那样幼稚可笑。

  山需要征服吗?

  山是客观的,人类之于山,就像蚂蚁之于一棵大树,树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攀爬征服吗?

  是不是,横流的物欲下,人类日日膨胀永无止息的贪念,才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需要时时征服的一座大山?

  山是高大的,也是包容的,它同大地、河流组成了生命依存的载体和屏障,同时也包容了人类和万物。如同长生天的腾格里,人,怎么能幼稚的要胜过天呢!

  也许,这就是伟大与渺小的区别吧。我想,很多时候,我——我们是不是需要更多的仰望,才能开启内心足够的尊敬。譬如对一座山,譬如对一条河,譬如对同样依存于大地上的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和构成于其中的万事万物。

  四处吹来的风,没有方向。

  选择一座有着苍狼图腾的大山追溯碎片化的历史,大罕山依旧,嘎拉达斯汰河依旧,边塞外的风沙依旧。

  回望沧桑的过往,在大罕山的高度上,惟余谦卑的感叹。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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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苍狼 大山 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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