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安宁:城市切片 | 茅奖新人奖提名奖

作者:李保国   发表于:
浏览:66次    字数:8812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6篇,  月稿:0

  理发师小陈搬到八一市场的门店有多少年头,不仅我已忘记,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相识十二年,她几乎成了我的专用发型师。从马路边隐匿的十几平方米的小门头房,到现在楼上楼下八十多平方米的宽敞店铺,我一路追随,成为她唯一忠诚的顾客。每隔三个月来做一次头发的频率,让我熟知她的每段情感经历,并痛恨每个吸血虫一样榨干她钱财的男人。

  夏天的时候,我记得一个病恹恹的男人,一整个下午都躺在理发店的沙发上,有人进来,也不起身,似乎他是一只虚弱的小猫小狗,等着主人小陈端水送饭。那时小陈还很年轻,能吃苦耐劳,忙碌完一天,回到出租屋里还会给男人洗衣做饭。有四个姐姐宠溺的男人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每天就眯眼瞅着门口一棵歪斜的柳树,琢磨着如何挣点快钱。小陈善良,从不强迫他去工作,就这样供佛一样供着他,最终演绎成“农夫主蛇”的故事:在将小陈买的一块地皮偷换成自己名字后,他逃之夭夭。

  我还记得秋天的大风里,常有一个虚胖的男人推门进来,饿坏的孩子一样蔫蔫地坐在沙发上,催小陈下班回去给他和他爸爸做饭。那是一个做房产推销的男人,没有多少收入,又处处斤斤计较,不肯多花一分钱在小陈身上。就连外面吃一顿早餐,都要跟小陈AA。父子俩贪恋小陈这免费保姆的好处,儿子也动了娶小陈进门的念头。于是他们着手装修房子。我来做头发,需要站在门口等上很久,才会见小陈风尘仆仆地从建材市场回来。她已经顾不上打理店铺了,老顾客被时常紧闭的门窗分了流,于是门庭冷落,生意萧条。直到最后,小陈将辛苦积攒的六万块钱全部投入婚房,却被父子俩清理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并拒绝归还小陈支付的所有费用。

  等到了萧索的冬天,巷子里人烟稀少,又有一个热烈的年轻男人,在煤块取暖的理发店时常出没。那一阵儿小陈的弟弟重病,在呼和浩特一家医院就诊,只有小陈一个人照顾。小陈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给弟弟送饭,忙得焦头烂额。这个从相亲网站认识的老乡便自动请缨,以让小陈受宠若惊的热情奔前走后。小陈那时因为哥哥的去世和弟弟的重病,有些神思恍惚,在对男人知之甚少的情况下,因为这一点仆人般的勤快关照,她动了心。听信男人回老家为她办理车本,需她信用卡一用的谎言,被他盗刷三万块钱。等小陈醒悟过来,男人已遍寻不着。她焦虑地报警,去男人打工的饭店找他,托派出所的朋友在老家打探他。她还投诉相亲网站,换各种手机号打男人电话,都无济于事。终于,在小陈被银行屡次电话提醒还款,又被房东催缴房租,拮据到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的时候,她丢下我正做的头发,陷进窗边凌乱的沙发里,无声抽泣。

  现在,秋天再次抵达我们身边。只是这次,是色彩斑斓、硕果累累的秋。

  “他正在北京办理辞职,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在呼和浩特找一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这样就可以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吃一日三餐,而不是每天网上为我叫外卖。我与他的家人一起过了除夕,他的妈妈很喜欢我,还给我发了红包。被骗子盗刷的信用卡,他几次说要代我还清,但我没让,我说等我们结婚了,我再帮他管理钱包。我们每天都打电话,聊到很晚,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话。我一直在想,或许,是我之前受苦太多,被人一次次欺骗,上天心软,于是给我送来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

  秋天的阳光慵懒迷人,把人晒得暖洋洋的。小陈坐在窗边,和我分享着这些琐碎又幸福的点滴,就像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好的姐妹。或许,她并不是在跟我聊天,而是跟坐在对面的命运倾诉。这一年,她四十三岁。

  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记得告诉我啊,我要送一份精美的礼物为你们祝福。起身离去的时候,我很认真地叮嘱小陈。窗外已是清寂的黄昏,橘黄的夕阳洒满整个小巷,仿佛金子洒满了天堂。我推开门,将自己融入这一天最后的暖。

  大早晨的,物业就打电话来,让我提醒租房的房客,他们家男人每次喝醉了酒,都胡乱敲人家楼上的门,六楼的老太太投诉好几次了。隔着电话,我毕恭毕敬地说着好话,并挤出一脸的微笑,答应物业尽快解决。

  房客是一家三口,夫妻俩都在一家铁路部门下属的公司工作。女人读书不多,又有些神经质,常常啰里啰唆一堆的话,目的只为节省一二百块房租,或者晚交一天房租,再或让我替他们更换一个好的马桶。倒是男人大气,虽然只打过一次电话,但语气却是温和有礼。所以听说他酒后失礼,我反而有些诧异。

  我很快将电话打给女人,委婉地提醒她,让她老公少喝一些酒。女人马上尖着嗓子喊过来:“应该我们投诉六楼好不好?他们家小孩子天天半夜不睡觉,一到十二点我们刚刚睡着的时候,就翻东找西,弄出好大动静,扰得我们一家三口没法睡觉。我老公是爱喝点酒,但每次也只有借着喝酒,才好意思上楼去敲他们家门,但目的也仅仅是想让他们家管管孩子,别大半夜扰民。”

  我想起没搬走之前,楼上刚刚上幼儿园的小男孩,睡眠不好,的确是夜夜哭啼,搞得左邻右舍都烦,也便明白了缘由,只能叹一口气,提醒女人:“那你们要么给物业反映一下,要么找个合适的机会提醒楼上,要么就忍耐一下,家家户户都有小孩子,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挂了电话。我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却听出语气里充满了人生的无奈。

  一个月后,房客家的男人打来电话,向我抱怨楼上五岁男孩近来天天在房间里骑儿童车,隔音效果不好的房间里,每天像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又开过去。他已经按照我的建议,向物业投诉过几次了,还亲自上楼去敲门,但都没有什么效果。甚至有一次,男孩的爷爷还冲出来,朝他吼:“我们自己的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管得着吗?”

  打电话的时候,房客的女儿正在学习,听见噪音,有些心烦。而房客,这个因为马桶坏了就跑到宾馆去住的男人,只能焦灼地给我电话倾诉。

  我想起那个夜夜哭泣的男孩,也曾经搅得我无法安眠,好在我女儿阿尔姗娜跟男孩同龄,也常常制造各种噪声,便互相扯平了。而男孩的爸爸,一个经常将帽子歪戴的男人,则会站在楼道里唱歌。我在沙发上坐着看书,会偶尔出神,听上一会儿。

  我还记得左侧的邻居家里,有个爱弹钢琴的大男孩,每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便有静寂的曲子,沿着湿漉漉的阳台流淌过来。我站在窗前,会看到男孩的母亲,慢慢收拾着晾晒的衣服,见她侧头,我便像受了惊吓的含羞草一样,将视线躲开去。

  我笑着告诉房客:“即便你将来买了房子,可能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邻居,有谁会脱离了邻居而住在空中楼阁上呢?所以你要么学会适应,要么就学会解决。而今你既然适应不了,你又认为他们一家缺乏素养,那么你也可以用同样缺乏素养的方式,通过物业,或者贴一个纸条去警告一下,就说你已经快要得抑郁症了,如果哪天忍受不了,做出什么举止,后果他们自己负责。”

  操着一口本地方言的房客,听完我的歪招,即刻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说:“打扰您吃饭了。我实在找不到人去说这件事,所以才朝你絮叨这么多。”

  我也一边笑,一边继续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说:“没什么,你可以像我一样在网上买个耳塞,二三十块钱,睡觉挺管用的呢。”

  男人又憨厚地笑了起来。

  阿妈妹妹家的儿子儿媳,带女儿牧歌来呼和浩特看病。因我家离内蒙古国际蒙医院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他们一下火车,便直奔我家。

  每个见到牧歌的人,都会心疼。已经四岁半的她,因生下来便是唐氏综合征患者,同时兼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体重不足二十四斤,身高不到一米,走路也踉踉跄跄,犹如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除了心脏病,她还有肺动脉高压,因此一年到头生病。每次感冒,常常几个月都无法痊愈。她又不爱吃饭,只喜欢喝一些牛奶和饮料,所以营养严重不足,以至于她的脑袋看上去大大的,好像要从小小的身体上跌落下来。虽然她什么都懂,智力并未受到影响,但语言能力却受到很大限制,只能含混不清地说一些蒙古语,着急的时候,还需打着手势表达。

  牧歌的爸爸妈妈虽然是90后,却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快乐。两个人都沉默寡言,因长年为孩子操劳,四处带她看病,他们的脸上,有着同龄人少见的成熟和忧愁。牧歌的妈妈其木格比我小十岁,看上去却比我还要苍老。常年在家种地养牛的她,皮肤粗糙,双手皴裂,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村主妇的样子了。

  听其木格说,从北京大医院来的大夫,将在内蒙古国际蒙医院待一段时间,为内蒙古五十名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免费手术。幸运的是,牧歌排号排到了第三个,如果医生诊断后,可以当时手术,那么对于牧歌一家,无疑是看到了希望。一上午,牧歌几乎没有吃饭,只睡了一会儿。她睡觉的时候,奶奶和妈妈轮流吃饭,我和牧歌的爸爸面对面坐着,彼此没有太多的话。中途他接了一个电话,大约是朋友,他回复说:“我不在家,正陪孩子看病。”只这一句,就让我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实心里满满都是对孩子的爱。

  我无意中打开其木格的微信朋友圈,看到里面几乎都是牧歌的照片和视频,记录了从她出生到现在每一次生病、看病,及成长的点点滴滴。我甚至还看到前年我阿妈去他们家小住,带去的我女儿阿尔姗娜的旧衣服,就穿在牧歌身上。其木格将去北京带孩子看病,称之为“旅游”,于是他们便有了很多次出门“旅游”的机会,并留下了这些文字的记录:

  看我宝贝女儿吃得多香!

  我女儿瘦得让人心疼。

  看我女儿打针的时候多乖。

  活着多么累啊!我真的不想活了。

  带女儿出门旅游去了,现在在等车。

  我老公受伤了,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女儿感冒什么时候会好啊!

  我想念我的姥姥了,可是女儿的病还没有好,真闹心啊!

  睡不着,一夜失眠……

  我慢慢翻看完她朋友圈所有的记录,心里隐隐地疼,而等到阿尔姗娜放学回来,看到牧歌,好奇地丢给我十万个为什么,我的心愈发地痛。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不说话,总是啊啊大叫?”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总是尿裤子?”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不爱跟我看《小马宝莉》?”

  “妈妈,小妹妹切开肚子做手术,要是死了怎么办?”

  最后一个问题,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嘘”一声,告诉她说:“不能说死,小妹妹会好好的,做完手术她就能跟你一样健康了……”

  我知道阿尔姗娜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小妹妹总是生气地摔打玩具,又不肯睡觉,为什么牧歌的爸爸看到蹦蹦跳跳的她站在牧歌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医生说,牧歌的爸爸妈妈如果再要一个孩子,可能还是唐宝,所以他们不敢冒着风险继续生育。而牧歌这样一个生下来就有缺陷的孩子,在他们心里,却犹如天使一样,他们爱她,愿意为了她舍弃一切,只为让她和健康人一样。尽管,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并获得平平凡凡的幸福。

  就在他们前往医院之前,为了让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的小牧歌吃一点面条,三个人围着她又哄又劝。这样的一幕,四年来的每一天,都在他们的生活里发生。仅仅作为旁观者,也让我心疼,不仅仅心疼牧歌,也心疼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只希望可怜的牧歌,能够被上天眷顾,也能得到这次免费手术的机会。

  即便牧歌是一个让人惋惜的残缺的唐宝,但在她的家人心里,她的一颦一笑,依然是一束光,照亮他们艰难求医的漫漫长途。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这样想。

  去乌兰察布东路附近的老百姓市场买菜,又遇到市场承包人在耍酒疯。

  这个大约六十岁的老男人,租下了整个市场,又分租给不同的商贩。于是他便像个地主老爷,时不时地坐在门口,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跟人瞎掰扯。商贩们也都畏惧于他,但敢怒不敢言,任由他在场子里大爷似的背着手转来转去。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他,总让我想起恶霸黄世仁。

  上次他耍酒疯,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他在市场走道上,摆了桌子喝酒,菜肴当然都是商贩们供奉的。不知怎么的,喝着喝着,就满场打了起来,骂声几乎把房顶掀翻。买菜的卖菜的都纷纷躲开,怕他手里的酒瓶一不小心砸将过来,自己白白送了性命。他的气势里,有着旧社会地痞流氓的匪气,我很惊讶没有商贩报警,好像大家都被某一个紧箍咒束缚住了,谁也不想惹麻烦,谁也不想丢了摊位,于是便都咬牙切齿地忍着,等某个大胆的人,将他强行扭住,按在角落的椅子上。

  这次,他一发飙,直接让满场买菜的人纷纷逃了出去。只见他抡起案板上一个玻璃杯子,便朝着卖肉的男人砸了过去,男人头一躲,杯子砸到对面的墙上,四溅开来。男人也被激怒,冲过来要揍酒疯子,却被自己的老婆强行拉住,并拽出了门,让他冷静冷静。市场里老男人还在叫嚣着,好像一只被激起斗志的公鸡,力大无穷地满场乱转。我提着一袋子菜,小心翼翼地溜着墙根走,直到走出了门,一颗心才从嗓子眼安放回去。

  听附近的老人们说,老百姓市场有二十多年历史了,在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这里算得上富人区,至少从小区里出去的人们,都趾高气扬的,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而能租下这片场子的人,也定是在心里将自己当成了豪横地主,忘了二三十年倏忽而逝,这片老旧小区,早已失去了旧日的光华。

  早晨我还在赖床,中介小哥阿磊就打来电话,约我看另一套学区房。

  阿磊刚刚入行中介一年,举止间还保持着学生的质朴和羞涩,不管我问什么问题,他都非常耐心地答复我,哪怕我刚刚问过后重复再问。敲住户的门时,他的动作总是很轻,似乎再重一些,就打扰到了主人。向路边老人询问小区的概况后,他也总会礼貌地弯腰道一声谢谢。不知为什么,看到阿磊,我总会想起我远在山东、专科毕业后待业在家的弟弟,两个人的眉宇间,有着相似的拘谨和不安。

  今天所看的房子,离女儿将要就读的内蒙古师大附中很近,但只是孤零零的一座临街的楼,没有物业和小区。看格局及位置,应是最初用于商业办公,所以房间完全没有主卧次卧的概念,只是简单划出几个大小一样的格子来。房子已被某培训机构办成书法辅导班,推开门,就见一中年秃顶男老师,正卖力地在小黑板前讲着汉字的构造。他讲课的表情总让我想起推销员,讨好中带着一定要让客户继续购买产品的小急迫。只是在下面听课的小学生里,却有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我问阿磊后得知,她是来替自家孩子试听的。我听了忍不住想笑。而在开门声中回头看我的中年女人,则显出一脸的哀怨。

  为了将房屋格局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们敲开了楼下一位老太太的家。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老伴儿已去世多年,一个人住在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女儿有时过来打扫卫生。十几年前,他们买下这个临街的房子时,才一千多一平米,而今已涨到一万两千元一平米了。我站在窗口,蹙眉听着外面马路上浪涛一样席卷而来的噪声,问老太太:“您每天觉得吵不吵?”

  老太太摇头:“我觉得不吵啊,我很喜欢坐在窗口看外面的汽车和路人。”

  当我们又敲开楼上的一户人家时,见一对母子正在狭小的客厅里安静喝茶。为了陪儿子在附近读书,母亲租下这处房子。但因房间格局不合理,其中一个卧室,是房东用廉价的木板隔开狭长的客厅而成。用手敲击一下,会听到“墙壁”发出空洞的声响。提到噪声,男孩立刻说:“的确挺吵,几乎每天早晨,我都是被汽车的鸣笛声叫醒的。”

  我看着站在窗口的男孩一脸忧愁的样子,知道这个一万元一平米的临街老房,已无须再做考虑。

  午休后出门,抬头见天空气象万千,呼啸的大风将云朵吹成气势磅礴的墨蓝色飘带,自东向西,横亘天际。风还将剩下的云朵吹成乱琼碎玉,万道金光洒落下来,搅起这千堆万堆的雪。月亮宛如纤细的金银花,挂在被大风横扫而过的天空上。春天还没有来,这个城市便依然是空旷寂寥的模样。

  就在这样壮美的天空下,我被中介阿磊约了继续看房。这次所看的学区房属于稀缺资源,网上仅仅挂出几个小时,中介就招来五六个顾客看房。房在二楼,两室一厅,都在阳面,建于十五年前,走路到师大附中只有十分钟。装修不错,可拎包入住,价格也很便宜,七十七平米仅售九十二万。阿磊进门前就向我预测,这个房子不出一天就能卖出。

  推门进去的时候,小巧玲珑的中年女房主正盛装等着我们。她的嘴唇红艳照人,眼睛却始终斜视着我们,一副好房不愁卖的高傲姿态。我只是转了一圈,就认可了这个房子。跟阿磊分开后,我折身进入旁边一个咖啡馆,想着稍做休息后,再给他打个电话,说明意图。也就十分钟吧,有点忍不住,给阿磊微信留言,却没有收到回复;又着急地等了五分钟,我电话打过去,阿磊说,房子已被人当场定下。

  我假装镇定,说:“好吧。”挂了电话,却非常懊恼,好像错失了一单百万生意。给朋友好一番倾诉,又学了阿Q自我安慰,想这房子或许风水不好,才如此便宜吧。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才将错失好房的烦恼慢慢疏导出去。

  归途中,抬头看到很多星星。这城市里难得一见的精灵,正悄无声息地挂在清冷的夜空上,以永恒的孤寂之光,注视着人间如我一样为了生活四处奔走的人们。

  上班的时候路过小区门口,总会下意识地朝墙上的宣传板看一眼,那里有一个年轻男孩的头像,他被评为社区模范青年,因为读书和工作的同时,他日复一日地照顾瘫痪多年的母亲。男孩皮肤暗沉,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仿佛命运正坐在他的对面,跟他促膝交谈。宣传板中规中矩,有艳丽的红花环绕,荣誉称号光芒闪烁。我每次看他一眼,总想,他愿意获得这样模范孝子的光荣称号吗?

  家里如果有一个瘫痪老人,每天窝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连小便也要站在床边,手哆哆嗦嗦地拿起尿盆,并将尿液洒得满地都是,房间里充满难闻的尿臊味,你会怎么想?如果这个瘫痪的老人不是自已的父母,而是公婆,你会不会每天在工作的巨大压力下,还能好脾气地、无比体贴地照顾他们?如果是自己的父母呢?你真的能在每天琐碎的家务,和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中,做到平心静气吗?如果你恰恰又睡眠不好,精力不足,身体虚弱,自顾不暇,你又会怎样想?

  我带着这些困惑,去网上搜索答案。我看到形形色色的回答,也看到各式各样的家庭。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听起来残酷,似乎那个做儿子的,应该被千夫所指。可是,那些指责他的人,如果愿意去体验一周每天端屎端尿、衣不解带伺候老人的生活,大约都会保持沉默。在社会福利、社会观念、经济条件尚未完善的情况下,人们将是否愿意伺候老人,作为评判子女人品的重要标准,却忘了,老人不拖累儿女,社会有足够好的条件为老人提供上门服务,老人不将住进养老院当成羞耻,才是社会的真正进步。

  想起朋友梅子,她是人人都赞美的好女人,工作上进,爱子敬夫,孝顺公婆。可是有一天,她的婆婆去世,公公又彻底瘫痪在床的时候,她的选择却是跟爱人搬出家,租房另住,同时雇佣保姆全天照顾,她和爱人每天饭后过去探望。而在公公完全昏迷不醒住进医院的半年,她依然选择雇佣护工照顾。当然,整个家庭为此付出的经济代价,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公公最后的一年,花费接近百万。

  “我只是照顾了一天,就知道自己无法胜任这个工作。如果一定坚持让我去做,那么,拖垮的不只是我的事业、身体和意志,还有我和爱人的婚姻。我愿意用金钱,换取这些老人走后将支撑我后半生的弥足珍贵的幸福。”梅子这样对我说。

  梅子当然是幸运的,她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承担这些花费。而那些家境一般的普通人,在无法依靠社会承担养老重任的时候,只能身陷日复一日的人生烦恼之中,活在痛苦、绝望却又无能为力的边缘。

  于是我对女儿说:“等妈妈老了,不能自理了,你要么给我找一个好的保姆,要么将我送进好一些的养老院,你只需每周去看我一次即可,因为,我不想拖垮正当中年且背负人生重任的你。我不舍得你为我端屎端尿,那样的人生不是我想给予你的。我只希望你可以快乐、没有负累地走完一生,去看所有梦想中的风景,而不是被人贴在宣传栏里,成为模范孝子。你应该在天涯海角,在大地上自由地奔跑,或天空中恣意地翱翔。因为,我如此爱你。我不想以孝的名义,将你跟我捆缚在一起。”

  从呼和浩特白塔机场起飞前,我左手边一直静默无声的老太太,指着安全带,犹豫问我:“这个……怎么系?”我微笑着帮她扣好,她只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回复“谢谢”。

  同行的两个小时,我们彼此再没有说话。但我用余光注意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看我跟空姐索要毛毯,看我打开航空杂志阅读,看我带上眼罩耳塞进入睡眠,看我睡醒后又将灯打开,还试图调节灯的亮度。老太太年约六十,身材瘦小,头发灰白,横生的皱纹里满是褐色的老年斑,仿佛枯枝败叶隐匿在山川河流之中。这是一张随时会被人忽略的脸,几乎每天出门,大街小巷里提着购物袋缓缓走过的老太太,都长了一张这样朴素又模糊的脸。

  可是,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卑微与胆怯,却让我想起第一次乘坐飞机从山东千里迢迢奔我而来的母亲。那一年,母亲跟父亲吵架,想要离婚,却又没有勇气,在家里待不下去,便孩子一样任性地说要来呼和浩特投奔我。我找了县城的熟人,送她到济南机场。两个小时的飞行中,她也是这样的吧,什么都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她有关节炎,怕凉,我却忘了,只一心想着让她看看天上的云朵,便买了靠窗的位置。她一路双腿冰凉,却不懂向乘务员索要毛毯,只怯生生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想到这些,我在飞机着陆的时候,扭头问老太太:“您来走亲戚,还是旅游?”

  “旅游。”她腼腆地回答。

  “他们是您家人吗?”我指指前排。

  “不是,我们只是一起来旅游的。”

  “您是呼和浩特人?”

  “不,附近托县的。”

  “哦……”

  很快,大家兵荒马乱地逃离座椅,嘈杂中,她再次犹豫问我:“这个……怎么解开?”我很快帮她打开安全带,这次。她还是没有向我道谢。

  出了机舱门,我们很快消散在人群里。和老太太再一次相遇,是我从洗手间出来,她站在水龙头前,伸着双手,水却始终没有流出。我没有出声,只是将自己的手靠近感应器,帮她引水出来。她羞怯地看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谢谢。

  我注视着转身离去的这个老太太,想到她跟我的母亲一样,一生中从未学会说“谢谢”这一文明礼貌的用语,心中有些悲伤。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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