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初闻《相约九八》,是98年大年夜,王菲和那英空灵娇美的歌声也没抚慰我颓废落寞的心。
那是我结婚头一年在婆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24年过去了,我还记作为新媳妇那最最真切的年滋味——想回娘家,春天大雁北归一样的急不可耐。
娘家过年时是忙碌而温馨的。我们家亲戚多,年前会蒸十大锅馍。蒸年馍那一天,从早到晚,屋子里蒸汽缭绕,寓意新年日子蒸蒸日上。头一锅馍蒸出来,给祖先献上,我们在碗里摆了包子、花馍,大声喊:“爷,婆,回家来吃馍!”三分钟后热馍被我们一抢而空。年馍蒸得雪白喧和,弟弟的喊声分外响亮。我和婆婆俩人蒸馍,馍出锅后,我也这样做了,公公进来说:“包子是空心的,给先人献不得。”献包子是对老祖先大不敬,我咋那么不知礼呢?我脸红了,那几只馍冷在了碗里,我也凉凉了。
娘家过年菜基本上都由父亲掌勺,他系上大围裙,支起油锅,炸瘦肉丸子、小酥肉、花生米等,鸡蛋粉面糊的比例掌握得游刃有余。虾片倒进锅里,瞬间锅里绽放着红红绿绿的花朵,我一边烧火,一边吃。父亲很慈祥,给我讲红芋吃油,要放在最后炸,粉面要用自家的洋芋粉,黏稠。他俯身炸煮,油香四溢,我烧着锅,柴火明亮。过年真好,祥和温暖。
那时最期盼煮肉了,我们家一直杀年猪,因为亲戚多,客人多,买不起肉。猪头和猪蹄要在炭火上燎净毛,猪肠子泡在黑色瓷盆里,加了玉米面、放了食用碱反复搓洗冲净,猪心猪肝猪肺一律在冷水里浸着。除夕中午,所有的肉放在深而大的筒子锅里,倒入一桶井水,开始烧煮。煮肉的锅总是烧不开,锅沿沿上一点热气都不冒,急得我站起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母亲一边找白纱布捏调料包,一边说:“紧锅粥,慢锅肉。”父亲会在锅快要开时,撇去沫,放入拳头大调料包。火悠悠地烧,终于盼到热肉出锅了。各样肉都切一些放碗里,用煎煎的腥汤冒了一遍又一遍,撒上葱花。人人敞开肚皮吃,把一年没有过的肉瘾结结实实过一次。自打结婚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肉了。
婆婆也煮肉了,六七块吧,方方正正,出锅后捞了晾在搪瓷里。“你吃吗?要吃你给切去!”我摇摇头,我是媳妇,不是姑娘在自己父母面前,馋了就吃,累了就睡。多年以后,婆媳相处久了,知道了婆婆不是吝啬人,她只是面冷不会热情地招呼人而已。但那时,我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过得憋屈。将来有一天我做婆婆了,我一定会热乎乎地待儿媳妇,因为她和当年的我一样,适应新家有个过程,家要好,大容小。新媳妇像一株长了二十几年的树,一朝被移栽,她适应新环境,扎根发芽抽枝长叶,需要时间,更需要婆家爱的阳光和雨露滋润她。
我的娘家是个大家族,每年三十晚上一个大家族会在一起坐夜。大家端着烧酒盘子,出东家进西家,敬酒划拳,说笑争论,我们家炕上、方桌、炕桌前都坐满了人。父亲调一大面盘压桌菜,里面有油炸豆腐、红萝卜片、洋芋片、肥肉片、葱丝,一碟子光了再上一盘,二爸熬制的冻肉总是软得呼闪闪,整个屋子被热气、烟气、酒气笼罩。四叔家的东红,拾了没响的炮,掏出火药芯子,插在墙缝隙响,黑影里的人被吓了一大跳,笑骂着走开了。
“寻寻觅觅”四处“冷冷清清”,是我大年夜在婆家的感觉。婆家是独门独户,丈夫是独子,三十晚上,四个大人,丈夫点燃鞭炮,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后,院子里安静了。婆婆和我弄了四个凉菜,他们倒一壶烧酒,敬酒抄菜,简单地过年仪式在十分钟内就结束了,然后坐下看电视,歌舞太闹,小品很尬。对于婆婆公公丈夫来说,过门两个月的媳妇还是外人;对于我来说,这个家是如此的陌生:大家无话可说,局促拘谨在窑洞里弥漫。
大年初一,公公不吃饺子,我包多了;丈夫看春晚,早上一直睡到九点,我叫了几次,他燥了;婆婆反而为儿子开脱,吃那么早干啥去;中午做的菜,几乎没人动筷子……大年初一下午烧炕时,看着烟囱里袅袅升起的青烟,我恨不得自己成为一股烟,被风吹回娘家。那一刻,我无比思念我的娘家,回到生我养我的父母身边。
一次和闺蜜谈起在婆家第一次过年的滋味,她们都感同身受。一个姐妹咬牙切齿地倾诉:“最可恨是咱那男人,在小家里都好好的,一回老家,感觉势来了,有了靠山了。不帮咱干家务不说,还跟着村子里他的一帮发小喝酒去了,天天醉醺醺。你都不敢抬嘴说话,吆五喝六,指挥我弄菜倒酒,气焰嚣张!”你稍微反对,他振振有词:“话就多的很,真是麻迷婆娘走扇门!一年到头,我们弟兄们见不了几次,喝酒打牌,男人不弄这事,你说干啥?”
另一位泪眼婆娑,痛说“血泪史”:“女人刚嫁到人家村子,孤苦伶仃,举目无亲。我以为咱那口子就是咱的贴心人,错,人家回去了把咱当包袱甩!”
我突然想起来,母亲五十来岁时,大年初一还去三队大红他妈那里去逛,说知心话。她们娘家在一个村子,她们一辈子的情分可能就是在做小媳妇过年时的局促冷落中结下的。
最可气的是终于捱到了正月初二早上,催着丈夫起床去娘家拜新年。可是他慢条斯理洗漱,喝茶嗑瓜子,我三下五除二对付着吃几口,他细嚼慢咽。你急人家不急,男人在自己亲妈身旁,横着躺一尺竖着长五丈,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傲娇。
现在看看抖音里的新女婿,去丈人家拜年孤独地在大门外踱步子,看树枝,数麻雀,等着吃饭,盼着回家。感叹无聊没意思,度日如年,归心似箭。时代不同了,将心比心,也让男人们切身感受一下女人初嫁婆家的诸多心酸。
少年时代听朱明瑛唱《回娘家》,每次听到雨来了,“淋湿了大红袄,吹落了一枝花,胭脂和花粉变成红泥巴,飞了那只鸡,跑了那只鸭……”就乐开了花,笑那新媳妇回娘家时的狼狈。当自己和歌里唱的小媳妇一样抱着孩子地踏上回娘家的路时,我再也笑不出声了。
若干年后,“繁英落尽深红色,绿树成荫子满枝”,那初为人妇回家的渴盼依旧是最难忘怀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