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拉开窗帘，月光浮在桂花树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飘过来。忽而想起李艳，她也是喜欢桂花的。
初见李艳，她正端坐在床边，手捧一本书，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明净的眼。她很瘦，也很安静，唇边的微笑如泉水般柔软。我们都有少女的羞涩，相互并不怎么说话，但我喜欢偷偷看她，她身上的宁静与书卷气让我喜欢。学校门前有条小溪，她常在清晨的薄雾里，立在溪边的柳树下读书。她纤细沉静的样子，像极了早春水边的那枝柳丝。
李艳常握着一把木头梳子，对着镜子慢慢梳头。木梳子上，刻着一朵梅花。她的头发乌黑柔软，梳子落下去，像微风掠过平静的湖水。我夸她的头发柔软，她便低头，羞涩地笑。
后来，我们熟悉了，走得更近，常常在黄昏的光影里歌唱，唱少年的惆与怅，又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去旧书店里翻阅一本又一本的旧书，在辽阔的体育场上迎风奔跑，在学校附近的照相馆里，拍了一张土掉牙的合影……少女爱干的事，我们差不多都干过。这些事干完了，我们就慢慢陷入庸常的生活。
再次见她，是在疫情的第一年。大雨中，我们一家人开车返回武汉，导航指错了路，车子竟行至她所在的小镇。路过她门前，我打了个电话，本在别处的她，挂了电话，骑着小“电驴”赶来了。我在车内，她在车外。整个人已被雨淋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却是一脸的灿烂，像是雨水里开出的一朵花。
这次回故乡，忽然想到她。屋外，虫子长一声，短一声，忽急忽缓，像秋风里的一首歌。虫子也有思念吗?不禁哑然，拉上被子，闭上眼，等睡意慢慢袭来。
翌日，车停在李艳家门前。李艳已经立在那儿，一脸的阳光。下车后，一张白生生、水嫩嫩的小脸迎了上来，是李艳的二宝——超超。他大方地和我说话，像昨天刚见过面似的，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李艳一把搂过我的肩，邀我进屋。我们坐了一会，就往田野里去。
田野里，谷子熟了，一片金黄，在风的吹拂下，像汹涌的金色浪花。超超撒开腿跑，金色的“浪”追着他，他追着“浪”，像是稻田里一棵奔跑的小树。
路过一座农舍，看着有些年头了。门前，坐着一位老人，身旁卧着条黄狗，轻轻摇着尾巴，犹疑地望着我们。老人靠在椅子上，望着远处的田野，望着来来去去的人，又似乎什么都没望，只是静静坐着。风中飘来桂花香，老人沉静的样子，像是独自坐在月下。
许是年纪渐长的缘故，看见老人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忍不住上前问道：“您老今年多大了?”老人竟听清了，笑答：“八十多了。”她身后另一位白发老人探出身子，“她呀，九十了，和我一样大，她过糊涂了哦，不晓得自己多大了。”我呵呵一笑：不晓得自己多大多好啊!门前的老人不好意思地捂着嘴笑了，像个小姑娘。
一群母鸡和一只公鸡，正在院子里埋头吃谷子。见有来人，公鸡不再吃食，立着，扭动脖子，用乌黑的眼瞪着我们，鸡冠一耸一耸的。母鸡们并不抬头，只顾埋头吃谷子，嘴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超超激动地往前跑去，大声喊：“快来看羊!”塘埂下，一只母羊领着几只羊宝宝正在吃草。羊宝宝抬眼望了望我们，眼神清亮如草尖上的露珠。羊妈妈走到羊宝宝的身前，警觉地望着我们。想起刚才公鸡保护母鸡的情形，不禁默然。有时候，人倒不如一只鸡、一只羊了。
河岸泊着一只破旧的木船，许是经年未开，上面爬满了水草。水草碧绿，叶片圆而阔，缀着碎碎的白花，像星星落在水上、碧草间。芦苇立于水中，修长的身子在秋风里轻轻摇曳。我想靠近那条船拍张照片，坡陡，路滑，李艳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柔软、温热、一如当年。
这些年，我在异乡奔波，她留在故乡做一名乡村教师，白天教书，闲暇时读书，时光在慢慢走，她教她的书，读她的书，甚至连职称也懒得评。在她看来，以一己之力去影响孩子们才是老师的天职。比起分数的高低，她更愿意跟他们分享一本好书，把他们领到更广阔的世界。
走在田野里，泥土与稻谷的清香一阵阵袭来，这是田野里才能生出的味道。超超在前面奔跑，我们走着走着也跑了起来……
几天后，我回到所在的城市，独自静坐时再次想到李艳，似乎又闻到了一股桂花香。
(原载2023年10月13日《安庆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