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2022年年末最后一天打开朋友圈,看到的一则消息让我狠狠地愣了一下神,心里无由地难过起来。我仔细地翻看着消息里面的内容,北大郭锡良老师走了,尽管有九十多岁的高龄,但是前几个月他还在精神抖擞地和人交谈。不用猜,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新冠又夺走了一个学识渊博的老人性命。
郭老对于中国广大学中文的学生来说,名字是最熟悉不过了的。他编写的古代汉语上下册是引导我们领略中华古代文明的指路明灯,从汉字的释音解义到古文的断句阅读,我们都是从这里边得到的启蒙。当时不到十八岁的我才参加工作,领着一百多元的工资,首先做的几件事里边就有一项是去买他的书参加考试。红皮的厚厚的两本书从街上买回,在冷落得听见屋后几声雨响都觉得是一阵相伴的热闹的深夜,昏黄的灯下,我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他书里边的内容,完成着每一章节后边的作业。等书全部读完,我再去翻阅那些古文学作品选时,读起来就轻松多了。那时,我就想着,这遥远的北京城的郭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亲切模样?后来,书放在了老家的阁楼上,父母舍不得作废品卖掉,怕有灰尘落下怕有老鼠撕咬,就用厚厚的硬塑料盖了起来。有一次,我上去瞧了一下,塑料上早已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后来到北京断断续续呆了几年,北大也曾去听过课,也想去看看郭老,但没有机缘,怕太唐突就没去。没想到,三十年后,这个曾经的未曾谋面却给无数学生以教诲和指引的老师就这样突然的离世。
本来这些天一直忙,心情又不好。网络上、报纸上,只要打开就有人突然地走了。有院士、有作家、有画家,多是年老的,也有年轻的。有的人的名字也和郭老一样,经常地被人提到。甚至网上还有一个年轻演员,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晒着为放开欢呼的豪言,没想到四五天以后,她就没有声息了,她的朋友都为她点上了一盏静陌的油灯。一下子,好像防不及防一般,身边这类的消息也多了起来,有健硕的警察,阳过后只因打了一场球洗了一个澡,就突然地离去了;有感染科的医生,带着阳坚持了几天,最后也送进了危重的病房。
十二月二十号以后,校园热闹的篮球场上,突然人就少了很多,好像那坚硬的水泥坪猛地开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口子,将场上的人一下子悄然地吸进去又合了缝一般。我们有一个小球队,两三年来,下午的球赛从来没有中断过,太阳在室外,下雨溜进了室内,人多时十几个,少时也有五六个。在里面我只要在益阳,就几乎天天去,但也不是出勤率最高的,最高的是尹其和陶老光。尹其个子不高但人壮实。四五年前还常常溜进体育馆的健身房举哑铃,弄得肋骨上胳膊上的肌肉隆了起来,一块一块的。但后来病过一场,人明显地瘦了一大圈。待体力恢复,他也更加认识到了身体的重要,酒也不喝了,健身房也没见去了。打球却是格外地经常起来。有时临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就出现在球场上,听说当时管事的领导还发表过不满。可惜那领导如今也调走了。尹其在益阳师专时我就认识,也在一起打过,但没有交流。后来到了梓山村这边,就渐渐熟悉起来,在我的眼里,他依然如同二十几年前一般地灵活。但是,头发却花白起来。他也不太理会,有时跑得快了,头发就飘了起来。边上跟不上的学生就钦佩地喊起来,这个爷爷跑得蛮快。我们都笑了起来,可是他的本来脸上得意的笑容不见了。我在想,他心里肯定听后是不痛快。
桃老光比尹其打球还要经常,他很自由,是我们球队里年龄最长的两个之一,他说有六十六七了,看他低着头弓腰走路的样子可能有。但是到球场上一摸球,他的神色就完全变了,有躲闪,有变速,投篮也投得很准。社会上有人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等他下场,就恭敬地装烟点火,并问他,桃爹,你只怕只有五十来岁吧。桃老光听后,十分的开心,他也不直接回答。咧开瘦的大嘴,两排雪白的牙齿都上下颤动着笑了起来。他对我们喊他做桃老光心里有意见,像是把他喊老了一样,便报复性地将球队里的十来个人都在名字后面加了老光两个字,好像都是和他一般的年纪他心里才平衡。叫着叫着,全部的人都被他喊顺了口,默认似的陪着他一起老起来了。以往,都是他最先在群里叫,打球了、打球了。我有时正在上课,下课时一看,他又在叫,可是还有两节课上。但心已被他叫到球场上去了。
可是十二月以来,很少见他出来了。在群里喊他,他也不应。老赵像是开玩笑似的急了起来,催他的邻居,也是我们打球的队员,开早餐店的斌胖哥去敲门看看关心一下。有一天晚上,我在群里传了一个北京朋友用试剂测出了两道红杠变阳了的图片。没过多久,陶老光突然单独地联系上我,问那抗原试剂哪里有买,能给个他不。我问,你阳了啊。他说,他身体好得很,但外面读书回来的孙女感冒了,发烧咳嗽,也不知是阳了不。我老实告诉了他,这试剂是圈里的,远得很。他叹了口气。我问他,为什么最近消失在球场上了。他说,怕将病毒携带着传染给了你们。我听他的口音,嗓子是嘶了。于是在群里说他阳了。另一个人又说那早餐店的老板也阳了。他们两个终于在群里发起言来,坚持说自己没有阳,还开起玩笑说我们是在造谣。大伙都笑了,心情都不安起来,沉重起来。
尽管十二月的天气很好,天天晴天,气温很快升起来,晚上太阳落土时球场上暖和得很。但是打球的人真的一天一天的少了起来。前些日子还看见尹其在打,看见高子带着他的女在打。平时人多时,高子是从来不带他女投篮的,总是塞给个手机,说自己玩去,自己买吃的去。在校园外边马路等绿灯时,我摇下车窗,老赵戴着口罩见了我,马上用手往校园球场一指,大声地喊,回来,打转,打球去。可是,再过几天,高子和他的女儿不见了,再过几天,尹其也不见了。
球队群里发言的人也少了很多。虚拟的世界和小区围墙外面的世界一样的冷清了下来,寂静了下来。比以前三年小区封锁时还要寒冷。那个时候,只是听闻着新冠的消息,小区马路上不时有开着大喇叭的小车慢慢地通过,喇叭里喊着要抗疫。人也很紧张,但是整个市里没有一例,人们心里的恐慌多是被电视里手机里很远地方的消息制造出来的。但是现在是冰冷的现实,马路上人少,车也不多,但常有尖厉的救护车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小区里那几年一直没有关的麻将馆那深褐的大门也锁起来了。听人说,那里早阳了一窝人。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阳的。只感觉盖着被子全身都冷了起来,然后又一阵阵地热,一摸心窝,一手心的汗。后来嗓也哑了,也咳了起来。我现在不太相信那些所谓的专家的话了。这哪里是什么流感。在药店碰到得了病人的熟人,熟人说以前的预防接种的针都好像没有效果,只有那安徽智飞接种了的症状轻一些。好多健康的人就是在菜场、药店给染上的。也有的从来不出楼梯,也得了。不知是从哪里得的,难道这病毒就在空气里飘吗。也不管你的身体有多强,不管你躲到哪里,你都得给染上。熟人絮絮叨叨的,一边拿起药低头往外走,厚的白口罩下传来了几声急促的咳嗽声。
这天,老赵可能好了很多,人精神起来,话也多了起来。在群里,他发了一段视频,是用试剂在测他阳转阴了没有。如果转阴,试剂上会慢慢儿只显示一条红杠。他胖的手在摆弄着那根白色的管子,一边摇,一边像魔法师一般叫着,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2年12月3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