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春节前夕,我专门挑了个有空的日子,赶在天黑前到了一处青山脚下,祭拜二舅及二舅母。那长草的坟茔,静静地躺在群山怀中,频频吹拂的山风,也丝毫没能打扰到它的宁静。
两座坟墓紧挨在一起,像他们生前那样走得如此接近。而两座光秃秃的坟上,只简单覆盖了红土的浅草,多少显得有些贫瘠,更像他们活着的时候,在那个年代所经历的穷苦生活一样。
其实,他们死的时候,并不显得有多老。二舅是我排行最末的母亲的二哥,他们哥姐弟妹一共七人,除了二舅及二舅母已经去世外,其他六人都还健在。他们双双是被贫穷“剋”死的。二舅在帮村里一户人家抬石头时闪了腰,回家后漫漫不治而死。
他看上去又矮又瘦,很容易在强劳力从事的粗活重活面前吃亏,但八张嘴的大户人家,又没经济来源,完全靠挣工分吃饭,他不出去以帮工的名义换点工,在村里更是寸步难行。何况,还可以去靠帮工,把自己的口粮节约下来呢?听说,那天向来老实的他,去抬了最重的那一头,那石头沉得连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都有些吃不消……他趔趄了一下,也没告诉别人自己受伤了,在场的人更没人多管闲事问过他,他悄悄忍住疼痛回了家。回家后,他只用药酒在疼得最厉害的地方简单地擦了擦。结果那最疼痛的地方竟坏了事。
至于二舅母的死,就更有些揪心了。她一直有哮喘病,不停地咳嗽,每次发作最厉害时,就喝点热开水,或者用热毛巾捂一下胸口,却从没到医院去让医生给看过——连想都没想过,是肺气肿夺走了她的性命。
他俩死的时候,我并没有在场。在这之前,我早已去了外地,在外地寻得一份稳定的工作并安了家。自从最后一次去过之后,我也有很多年没去过他们家了。仅有的几年时间,我回到乡下的老家,去母亲娘家屋,看望她的几个哥哥姐姐们时,二舅和二舅母都不在家,说是过年也没休息,在趁那放假的几天时间帮人做事。
得知他们的死因,我痛苦了几天。想起以前的事,心里就难受。有几次做梦,他们说我日子好过了,是不是把他们给忘记了?我奋力争辩,结果竟然争辩得醒了。醒来是满头大汗。
二
按理说,二舅和二舅母是母亲的手足,我们又不住在一起,我对他们应该不会有多深厚的情感,但我和其他的舅侄关系不一样,小时候我得过他雪中送炭般的恩泽——那可是在他们最贫穷的时候、在我身体极为需要的时候得到过的爱啊!长大了的我怎可以忘记这些呢?
当条件允许能报答他们的时候,我去了远方,当我醒悟过来决心要回报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永别于我了,这深深的遗憾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而今,我们阴阳两隔,也只能写下此文,以示怀念了。
一说起二舅二舅母,我想先从碗底下的埋藏物说开去。一只吃饭的碗底下能埋进些什么呢?这事有点悬,想来大家还不太会相信的——其实相不相信也无所谓,这事反正存在着呢!但在我这里,我一定是把那埋藏物当“宝”物来看的。我想,二舅他们也一定是这样看的,不然他们定不会那么偷偷摸摸地、让它那么不“光彩”地埋藏在我的碗底。
碗底下埋藏的是猪肉。偶然情况下也会有煎蛋的出现,总之是人人不能都吃到的“好东西”。
有一年冬天,一个天寒地冻的下午,母亲让我把准备好的红苕背去给二舅们家。他们住在山下,土地贫瘠,人均面积少,主粮不够吃,连附加的杂粮都不多,不像我们那光照充足的高山上种什么都有收成。母亲反复强调,要我一定回家来吃饭。我不明白其中原委,就在二舅们的一再挽留下吃了晚饭。那晚,他们给我下的是一碗香喷喷的面条,而他们全家大人小孩吃到的则是我带去的用红苕煮成的酸菜稀饭。我很纳闷,去其他舅舅嬢嬢们家时,桌上都有用这样碟子、那样碗装的几个炒菜,而他们家桌子上一个炒菜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个泡菜碟。在我搅动碗里的面条时,才发现秘密就在碗底下——两个煎鸡蛋。二舅母给我示意了一下,我那时并不多懂事,竟把煎鸡蛋压了下去,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就把煎鸡蛋很快吃下了。
当晚,二舅打上火把,把我送回了家。临走时,明确告诉母亲说,是我让他吃了饭才回来的,你不要怪他。只是娃儿来家里连一片肉都没吃上,我这当舅的脸上无光啊!
第二天,我不解地问母亲,红苕背到二舅们家,都到吃饭时间了,您为啥一定要喊我回家来吃饭呢?
母亲说,不让你在他们家吃饭,是考虑到他们家人多,分的粮食不够吃,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三
这碗底下的埋藏物,在我们家里也有过相似的境况。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件事,也是与碗底下埋藏的“宝”物有关。有年我们家好不容易养的一头年猪中途病得不轻,母亲请来的兽医折腾了两天后,它还是一命归了西,那兽医信誓旦旦地说它中毒了,肉是不能吃的,要埋了才好。
母亲在哭了一阵后,挽起袖子不信邪,像杀年猪样地把它弄了出来。尽管如此,我们也还是舍不得奢侈,只有在请人为家里做事时,或是亲戚来了,才肯见到那猪的油晕。有晚孃孃家的二儿子来我们家走亲戚,他与我是初中同班同学,等放了学后才告诉我要来我们家玩。为此,我还暗暗高兴了一下,有客人来家里肯定是件好事,至少我们得因此改善生活了。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母亲对这事的处理,居然也像我到二舅家的处理结果一样,只是我表弟那碗里埋藏着的不是煎鸡蛋,却是我们家那头病死的猪肉。表弟居然也与我当时的处理方式一样,先把它们按下去,再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就拿进了肚里。
作为亲人的礼尚往来,我在其他几个舅舅和孃孃们家,也得到过这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不足挂齿的疼爱,却在贫穷的那个年代,就是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恩惠了。只不过,像我们这些有点大了、需要在亲情之间来往穿梭的大孩子,是得到过这种关爱最多的人。
读初中的那三年,由于刻骨铭心的饥饿,我脑子里即便在读书的课堂上,盘算得最多的也是怎样利用晚上的机会走亲戚,一则当晚就可饱餐一顿在家里吃不到的美食,二则第二天中午蒸饭的口缸里,会有与众不同的好口味。只要给家里大人找个合适的理由,只要脸皮足够厚,去到亲戚们家里,是准能成功地达此目的的。
在事先没有告知的情况下,他们没什么准备,我去的时候是在放学后、天色渐暗的夜晚。点灯时分,他们有的还趁着暮色在地里劳作,见我去了,连忙喜迎上来,有的已在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人围在一起,静静地喝那胀肚子的酸菜稀饭……有时我去到条件稍好的亲戚们家里,他们倘若高兴或愿意给我点情面,也能让他们全家人因此吃上一顿“干饭”——红苕或南瓜垫底的干饭,但白米只存在于弄虚作假的碗顶上。舀饭的时候,我的饭碗被指名道姓地放到了我坐着的位置上,饭碗的头上,也可能会假模假样地披些酸菜红苕南瓜之类的掺杂物,看似与大伙一样,其实其他人不能吃的猪肉,就埋在了我的碗底。大家都能吃到的,则是放在桌子上的两三个炒菜。那盘子里的素菜,有不起眼的猪肉渣渣嵌着,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也算是已经给到我这个客人不怎么尴尬的交待了。
父母平时言谈得最多的是二舅家的贫穷,说在他们家的娃娃们,能喝到不动筷子的酸菜稀饭就算阿弥陀佛了。一年杀头可怜兮兮的年猪,还要上交一半块,剩下的那半块,又拿来请客吃的,家里的娃娃们一年四季没几个时候能吃到油腥子。还说家里的那些娃娃们连衣服都没穿的,数九寒天冻得瑟瑟发抖……还说二舅是个要强的人,你无偿给他的东西,他怎么也不收。即便他能收下的东西,也是礼尚往来的对等物。还说他人穷志不短,他不会因家里穷拿不出来,而吝啬待人。他家只要请客,桌子上煮出来的东西,你不吃还不行,他会生气的,还会硬往你碗里夹,治你的客气病……父母因此叫我少去他们家,我当时听得点头答应,可一到“关键时候”就忘记这了,都是口淡惹的祸啊!
初中读书三年,算算我去二舅家的次数应该是最多的了吧,弄得母亲干脆明确告诉二舅二舅母,我们家那不听话的娃儿来,你不要对他那么好,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
听父亲说,他的回答是先笑笑,再说些心里的话。哪能那么做人呢?娃娃们想来看我,说明他的心里有二舅,我就不能亏待他。
每次放学才摸黑去到他们家,为我下的面条或是箜的干饭,碗底下都无一例外地埋藏了大片大片的猪肉,就连第二天蒸饭的口缸里也有猪肉的影子。口缸里那蒸好的白花花的大米饭,像出墙的红杏伸到了口缸外……
四
常听父母亲议论起二舅这个人是如何如何的好,在他们众多兄弟姐妹中,唯有他的命运最不好,还连累了同样是老实巴交的二舅母。当年,她之所以力排众议一定要嫁给二舅,看上的就是二舅不整人、不坑人的老实,看上的就是他做人勤奋与不怕吃亏的品行……甘愿且能够放心与他相守一生。
他们这一对贫贱不曾移的夫妻,活着时默默坚守,就连死后也是紧紧追随,二舅前脚走,二舅母后脚就跟了去,死后又葬在同一地块上,足见两人的相依为命不是只靠说说那么简单。
我站在他们的坟前,朝里面的二老深深鞠躬。安息吧,二舅、二舅母!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悲苦,夕阳下,月光下,相依相伴,共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