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生病?因为他需要被神灵看到他的生存限度?不对，或许，因为人的一生需要有这种时候：打碎被俗世烟尘积垒的厚障壁，用柔弱而真实的心灵之眼去看这个光怪世界，去听宇宙中最幽微的声音，去抚摸天宇上最轻小的云朵，去辨别白天和黑夜不一样的梦境……我在床上躺了四天了，此刻，我半睁着眼睛，望着长方形的窗棂和青绿色的遮光窗帘，共同拼出的天空的一角。意识模糊，又无比清透。
不要测试人心。佛说。
我不会，也不敢。我说。
我曾经在吹着风的树林里迷失了自己。那时夜晚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怨恨什么，也不知道想要抓取什么。我把自己的无助与任性归罪于别人，仿佛我的孤独是因为世界愧对了我，是因为别人的胳膊不够粗，手掌不够大，不能够接住从高空中漂浮下来的我。我无法静下心来，去看天上的一片白云，从东边飘向西边，或者从南边飘向北边。
我之所以说我曾经，是因为我好脸面，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其实总是迷路，辨不清方向。即便是现在，我仍然在跌跌宕宕的，在分不清阳光还是手电筒光的密林里，摸索，彷徨。人类难道不都是这样吗?人类历史似乎已经打上清晰的烙印，但人类的未来，还是那么难以琢磨，不是吗?
我终于病了。我只能躺在U型的粉色枕头上，看窗帘没有遮住的那一角天空。时而灰白，时而青蓝，时而黑乎乎的，偶尔会有一颗星星。仿佛所有的过去都换化作了无数的具象角色，在那一角天空的舞台上，用迷离的眼神演着默剧。能不能把你们内心的想法大声地说出来?那些灵魂依旧悄无声息，被蒙上了一层塑料薄膜一样，看不清，听不懂，摸不着……这一切却阻止不了一种古怪的思念，纷至沓来，如达达的马蹄声，敲响我渐渐麻木了的血管和心脏。
我的童年、青年、中年……所有我在人家生命里留下过影子的，以及那些在我的生命里扫过痕迹的，似乎都在我的人生大书中扮演过什么角色，又仿佛与我毫无关系。他们的眼泪和微笑，敏感与迟钝，都是我的心镜照出来的。我构建了一个梦——用我的意念与渴求搭建成一幅三维立体画。用我的独特视角才能窥视其中奥秘。这个秘密，曾经让我欣喜若狂或者潸然泪下。同时，我把灵魂做成了一块儿磁铁，在钉子般的人群中，寻觅能够在我梦里安放的某种同类。午夜梦回，我发现世界还是那么荒芜的时候，我不哭不闹。在荒漠中画一口井，水气和风互相痴缠，吹动叮叮当当的驼铃。这时远方传来了美妙的歌声，这歌声像是来救赎我的，婉转悦耳，又超凡脱俗。
从那一角天空里，我看到了不同时代的、不同年龄的、不同性别的、形形色色的，生命体——我看到有许多人穿着长长的袍子，拿着厚厚的卷册，讲经布道;我看到许多人在高速公路上被迫驾驶着100迈以上速度的汽车，停不下来;我还看到在茂盛的雪杉树下，喘着粗气、寸步难行的人。我看到，翻着泛黄的书本，要从那些古老的文字里，找寻信仰的人;我看到盘算着买什么颜色桌布、什么花样碗碟的失眠的女人们;我还看到盯着手机留言、却不知怎么回复的沉默无措的男人们;我看到坐在高台子上、小心翼翼说话的人;我看到在彩霞满天的黄土路上、携手前行的两道影子;我看到因为焦郁症被关在笼子里、眼神空洞的动物们;我看到歇斯底里大吵大闹的一个人群;我看到忙碌的不停旋转的陀螺和卡在石头缝儿里无法动弹的一片枯叶;我看到医院里呻吟的耄耋老人和呱呱坠地的双胞胎新生儿……最后，所有的景象都躲在了窗帘的后面——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我，在一排高高的白杨树下，踽踽独行，仿佛是一个愚笨的猎人，等待着一只同样愚笨的兔子出现。
睡吧，睡着了才能写童话。上帝说。
睡不着，难道我的童话就无法发表?我唠叨着。
这时候，那一角天空忽然五彩缤纷起来，所有生死攸关最重大的事件，离合悲欢，运海沉浮……看似再也过不去的大沟大坎，都变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零碎。哦，看呐：一根棒棒糖，两根棒棒糖……一盒儿草莓，半个草莓……两颗青豌豆，两颗熟豌豆……小女孩儿的蝴蝶结，流鼻涕的小男孩儿……嗨，听呐：小白兔，去赶集，买了个辣椒当鸭梨，咬一口辣辣的，再也不买这带把儿的……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人类最终的归宿，到底是童年，还是妈妈的子宫?和谐，像随之而来的海面上的清风，是个例外。这一瞬间，就是一个例外。
从一根红线到两根红线，再到一根红线。生命回到原点，又无法只如初见。当我轻轻拉上青蓝色的遮光窗帘，那一角天空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吗?这些看到、体验、梦一般的坍缩，扩展，是虚无，还是真相?我真的想睡一觉了。醒来的清晨，当我再拉开窗帘的时候，我又会看到什么呢?是妹妹带着两个小孩子给我送西红柿的电动车，还是从三楼上俯身而下写着字的纸飞机，抑或是被风雨吹跑了的我的昼颜花伞?
记住柴米油盐，最重要。朋友说。
记住了。只不过我比较健忘。我睡意朦胧。
我忽然有些担心，明早，我会不会一觉醒来变成卡夫卡的八条腿大甲虫?或者成为东野圭吾那个被换了一部分右脑的纯一?也许是庄周那蹁跹着翅膀的蝴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