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贵楷
回乡下过节的那天中午，我与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孙儿孙女，在老家的一家农家乐里沿锅围坐，一起吃柴火鸡。当热情的服务员揭开锅盖，一股股热气腾腾的烟雾夹着醉人的芳香扑鼻而来。锅边周围洁白松软的锅边馍，格外耀眼，让人食欲倍增。
当我接过侄儿孝敬的锅边馍咬了一口，顿时，感情的潮水冲开我记忆的闸门，望着那洁白的锅边馍和锅中那原汁原味的家乡菜，母亲那慈祥的面孔浮现在我面前，模糊了我的双眼。让我忆起母亲徒步十多里为我送馍的往事。
十三岁那年，我顺利考进离家十多里的县中学，成了母亲最大的骄傲，同时也是老家乡亲们的骄傲。可是家境贫寒，母亲省吃俭用，艰苦度日。记得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在外地工作的舅舅兴冲冲地踏进院坝，母亲眼眶一下就湿润了。她接过舅舅的行囊，发现有一小袋小麦面粉，那是舅舅请假探亲在伙食团领取的几天口粮。
舅舅拿来的面粉，对于当时以玉米、红薯为主食的我家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母亲走进灶房，当即取了一些面粉用水调匀，又去地里摘些四季豆、青菜、萝卜，然后点燃茅草柴灶，加点盐在锅中合炒一会儿，掺些水，待水沸后，贴了几个锅边馍，看着锅边四溢的热气，母亲喜盈盈地拿出干净的纱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两个香气扑鼻的锅边馍，然后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急急忙忙向十里外的县城走去。一路上，母亲想到在县中学读书住校的儿子，一周才回家一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她给儿子炒一瓶酸菜供儿子吃一星期，总觉愧疚，于是她加快了步伐，希望早点看见儿子狼吞虎咽地咬着白生生的锅边馍的笑脸。
走到学校，已是下午，整齐的校舍，琅琅的读书声使大字不识的母亲顿生敬畏。她蹑手蹑脚，屏息而行，沿着一间间教室寻找心爱的儿子，几乎走遍整个学校，才看见了正在上课的我。兴许是怕老师呵斥，便弯着腰，从窗户上露出半个脑袋，一边用手向我比划，一边又怯生生地瞅向老师。半个脑袋、奇怪的手势和母亲滑稽的眼神，立即吸引了同学们好奇的目光。
就这样在窗口待了好一会儿，趁老师背过身在黑板上写字之际，母亲做了一个惊人的动作：她直起身，从怀里掏出用雪白纱布紧裹的锅边馍，从窗外向我掷来，“咚”的一声，因用力过猛，锅边馍掠过我的头顶，砸在了前面同学的课桌上，随后滚在地上。当老师把沾满尘土的纱布一层层打开，那两个干干净净的馍呈现在同学们的眼前，教室里轰然而起的笑声瞬间刺痛了我的耳朵。
面对老师严肃地询问，母亲慌张地说：“我、我来给娃儿送两个锅边馍。”在我那些生活颇为富裕的城里同学听来，这样的回答无疑是一种荒谬的笑料，走十多里路就为送两个馍?看着他们前仰后翻地笑个不停，憨厚的母亲全然不知其所以然，竟还频频向她心目中的“秀才”们点头。母亲补丁重补丁的衣服，头上花白带点凌乱的头发和尴尬的神态，再次引起他们的哄堂大笑。在一阵阵笑声里，我的自尊被践踏得支离破碎。
接过老师递来的锅边馍，我快步走出教室。拉起母亲就向操场走去，此时我丝毫没有感觉到锅边馍尚存的体温，没有注意到教室窗户下湿漉漉的脚印，更没有看到母亲眼中那慈爱的目光。站在操场边，我气急败坏而又语无伦次地向母亲大吼大叫：“哪个要你来学校嘛?!哪个想吃你的馍馍?看看你这身泥，活像讨口婆，真是丢人现眼!”说着我手臂一挥，那锅边馍划出一道弧线，飞出了学校的围墙。母亲没说一句话，慈爱的笑容僵硬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嘴唇抖了半天，却终归没有吐出半个字来。最后，她缓慢地转过身，向校外走去，此时又下起了雨，蒙蒙细雨中，母亲低着头，背脊佝偻如弓，迈着蹒跚的步伐，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至今我也不知道，母亲怀揣着锅边馍是怎样一步一滑走到学校的。可是我知道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的眼眶有两条“小溪”流淌在弯弯曲曲的“泥泞小路”上。至今我也不清楚，当年被我无情扔掉的那两个锅边馍到底对母亲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如今，孙子都十多岁的我，唯有用自己的余生来忏悔当年因年少虚荣而对母亲的无礼，同时也希望我的同辈及我们的后代，再也不要做出这等伤害至亲的事情。
好在母亲进入晚年，我也光荣退休，时常陪伴在母亲左右。直到一个寒风呼啸，瑞雪飞舞的夜晚，母亲依偎在我的怀里，安详地驾鹤西去，享年九十一岁。母亲虽然走了，但为儿送锅边馍的往事却仍在心中萦绕……
编辑：李玉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