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监狱,是民国县政府留下来的。
去监狱,出任家巷子由左手下拐就是。
监狱在东门街尽头,堵河岸畔的观音阁后面。
可是,邵子南出了巷子口却右拐向西。
刘武跟在后面不明白地问:“政委,监狱在东,你怎么朝西走?这叫——”
“你说这叫南辕北辙是不是?”邵子南说,“你这个娃儿,跟着大人走就是嘛。不会错的!”
刘武是年轻战士,还是按部队的规矩把邵子南教政委。他跟着邵子南迈开大步走,来在北门坡大街口与后街形成T字形的钟鼓楼前。
钟鼓楼前,交西关街口(俗称后街),是一家连一家的店铺。竖招牌、横匾额都是很有功底的毛笔字书就,颜柳欧苏四大名体,王羲之父子、黄自然、黄庭坚、何绍基、赵孟頫等书法名家的字体也都不缺。
邵子南就在第一家匾额为“桃花源”店铺前停下,一步踏上石阶坎,掏出钱来,指点店家拿了两瓶老白干烧酒。
刘武接过两瓶酒,提溜着。调转身,随着邵子南向东门街尽头走。
那里,是老县衙的后院。隔条街道,就是老监狱。
监狱,是以城墙为围墙,显得高大、厚实。墙外,是城东一片开阔的河滩,河滩有一大片柳树林。
监狱院子里,长满蚂蚁草、狗尾草,显得荒凉、冷漠、阴森。
邵子南和刘武在院落里拐了几拐,在一栋牢房的廊檐下停步。
廊檐前,是犯人放风的场子。场子中心,摆了一个黑圈椅。远看,似无人就座。近前一看,却蜷缩着一个小老头儿,在晒太阳。
小老头耷拉着松弛的眼囊皮,不时吧砸吧砸“窝”进去的宽嘴巴,像久久地回味着什么,一副似睡未睡、未醒犹醒的摸样。
小老头名叫张金茂,约莫六十开外年纪。竹山县城的人早已不喊叫他的名字,提起他来,称张“仵作”。所谓“仵作”,就是专门干翻尸体、验尸体行当的人(现在称法医)。
邵子南知道干这行当的专职人员确实有一套专业常识和专业技术,任何凶杀惨死,大都打不过他们的马虎眼,尤其是对诸如暴亡、药毒、上吊、刎脖子的死亡,有独到的勘察经验,有超乎常人的发现和看法。所以专门前来,是为相请张金茂去把黑女人柳齐英之死看个究竟,说出个一、二、三来;然后再根据这位“权威”人士的尸体检验报告,拿出处置的主张。
不料那张金茂也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装聋作哑,对身边来人似有所知道却又似不晓得,麻木得没有一丝活劲儿。老半天了,总不见有搭理来者的迹象。
“喂!老头儿!”刘武耐不住火性,大声嚷了起来。
“……”张金茂也只抽动了一下右眼皮。
“我们的政委找你有事哪!”刘武没有好气地说,“干吗猪鼻子插葱——装象啊?!”
“哎——我说你这个娃儿,浪格大呼小叫的?对老人家要有礼貌嘛。”邵子南说着转对张金茂说,“老人家,打扰你啦。我邵子南是专门前来向你讨教的——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顺便在街上给你老人家买了两瓶烧酒——”
张金茂听说有烧酒,似乎一下子吊起来了精神儿,睁开眼,站起身,从刘武手里接过瓶酒,一瓶放在椅子腿下,一瓶握在手上,就着椅子背“冲”掉瓶盖,仰起脖子,朝喉咙里面灌。“咕咕噜噜”好一阵,歇了一口气,吧砸吧砸嘴唇,才从肠子里挤出断气似的公鸭般的声音:“你们跑世界的人,见多识广,还有什么事情向我这个老头子讨教的?”
邵子南会心一笑,那酒起了作用。说:“老人家,任家巷子住的肩挑小贩杨西银的婆娘上吊死了。格老子,我们拿不准是真上吊还是假上吊,是自己上吊,还是他人帮她上吊——我们想劳驾你老人家动步,帮我们一个忙,具体说是帮我邵子南一个忙……”
“死就死么,我见得多了。我这一辈子啊,手上盘过的死鬼也多啊……”张金茂喃喃道,“这个世界上哪还有个什么事情是真的是假的?唉,你们新长官瞧得起、用得上我张金茂,我就去看看你说的那个黑女人是怎样死的——”
刘武这才明白酒所起的作用,领悟了邵子南对人讲话的方法。按照他的想法,对张金茂那样的人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可是,政委为什么要对那样的人讲客气呢?
张金茂把椅子脚边的一瓶酒拎起来,掖进腰里;把刚喝过的那一瓶依然握在手上,没有握瓶的那只手,像断了骨头茬子样的挥了挥,喃喃道:“走吧,去看看还帮我洗过衣服的黑女人——”
9、
张金茂猴着腰身,一手像脱离了肩胛骨似的来回摆荡着,跟随邵子南、刘武来到了任家巷子。
走过巷子口两三户人家,就是黑女人柳齐英的亡命之所。
在黑女人低矮的门前,张金茂仰起颈脖,瓶底朝天,吹了一气“喇叭”,才慢慢扭动着鸭步,停步在停尸门板前。揭开搭盖黑女人的布单子,猴腰缩颈子的朝黑女人细瞅了良久,然后倒背着双手,倒插笼袖于后腰,像独眼鸡子觅食一般,把个脑袋偏过去扭过来的端详。移步柳齐英的脚头,才抽出两手,捏着柳齐英的两只肥厚脚板,朝上推搡了几下——推搡得尸体一耸一耸的。轻至门板中部,侧身,面对柳齐英,摊出两手,把柳齐英的胸肋兜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兜起来——把黑女人的两只葫芦大的乳房翻弄得一耸一塌的。却见那双干鸡爪样的手,慢慢滑上硕乳,很贪婪地揉搓了几揉搓。然后才留连不舍地移向黑女人的颈脖,解开领口,双眼细瞅了一下勒痕印记。叫过站在一旁的邱怀定打帮手,翻棱起黑女人的身板,把后颈脖也细瞅了瞅,放手。让黑女人自然平躺下来——验尸至此完毕。
这会儿,张金茂又拿起酒瓶子,朝两手掌里倒了一些酒,搓了搓手掌,转了转手背,撒开指头,甩了几甩,算是消了毒。
邵子南这才张口动问张金茂:“老人家,你看她这死是——”
“他杀!”张金茂虽然音量不高,但是说这俩字儿却是运足了底气的。接着继续喃喃道:“不是上吊,更不是吊死。人,是平躺着,勒闭气以后,然后吊起来的……”
刘武不耐烦张金茂的嘘嘘叨叨,说:“你可不要看错了谱!”
“我张金茂呢,这一辈子也说不上是好人还是坏人。反正一宗呢,活人、死人,我还没有看错过人。你小伙子不相信我说的,”张金茂打了个顿,接着说,“你小伙子说个讲究我听听——”
“……”这句话把刘武撑得无话可说。
“老人家,我邵子南是相信你的经验之谈的。相信你,才请你来。用人,就不怀疑人嘛。”邵子南打着圆场说,“你老儿莫跟年轻人计较,我是相信你一生的老经验的!”
“啥经验罗,混一碗饭吃。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张金茂讲这话,很有点伤感。说,“不晓得你们还给不给我一碗饭吃啊?!
“老人家,你放心好罗。”邵子南说,“只要不是存心和我们作对的人,不是存心与人民为敌的人,手上没有人命案,平时不做坏事情的人,无论是谁,我们都会给生活出路……”
“长官,你说的话,算话?”张金茂似信似怀疑。
“不是长官,是政委,是书记。”刘武纠正道。
“啊,政委书记说的话算话?”
“算话的,算数的。不算话,不算数,你就直接找我邵子南。”
“那就好,那就好。”张金茂哈着腰说,“书记政委我走啦。不碍你们的事情。”说着话,提留着酒瓶子,跨出门,仍是一手摆荡着向前走去。
邵子南心里有了定论,就吩咐王朝金在这里招架一下场面;吩咐杨西金、董先梅夫妇和邱怀定,将黑女人入殓。
杨西金说:“棺材是现存的,这些事情不麻烦书记操心。我们自当尽兄弟的情分。”
邵子南见在这里也没有久耽搁的必要,就叫上刘武到城关区政府去,要他们展开讨论,辩论一下黑女人的死亡原因——
10、
城关区政府在城中心的提条主要的街道中段,大门的后院向南,大门朝北,门左向西,门右向东。
区政府会议室里,坐满了县里、区里、街道上的干部。吸烟的人很多,烟雾腾腾。大家对黑女人柳齐英的死亡原因正在进行热烈的讨论。
黑女人柳齐英的死亡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意见各半——相持不下,大家睁得脸红脖子粗。
坚持自杀意见的理由是:
甲、现场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杀,不能以表面现象为依据;
乙、死者的脚虽然不呈下垂状态,但是,设若在僵尸以前有人把脚给扳正,也就会呈下垂状态;
丙、假若是在上吊时候将丝绸帕子自行饶脖子一周,脖子也会呈圆周裂痕;
丁、柳齐英贫困交加,男人又没有在家,一时生活无着落,想不开,悬梁自尽也是可能的;
戊、柳齐英夫妇是一介贫民,不曾参与任何政治活动,也没有参与什么帮派组织,未结仇隙,素无仇敌。所以不是政治谋杀或者是仇杀;
己、柳齐英其貌不扬,不可能是奸杀。假若偶尔被人调戏,自己感到羞辱而自杀,虽然有这个可能,但是死者又不属于那种头脑聪慧且十分好面子的人……
坚持是他杀观点的理由是:
甲、上吊的空间不具备上吊的适合条件。因为死者身高再加上小柴桌子的高度,死者依然够不着贴墙壁而上吊的脊檩。就算踮脚先拴好丝绸帕子,桌子不能自行移开,人就上吊不成;
乙、死者脖子呈O形状的勒痕,不是U形状,足以说明是他人勒死;
丙、柳齐英家中破平柜里还有三十多斤粮食,足够一人一月吃,绝对不是生活无着而寻死;
丁、死者与丈夫平时不涉闲杂事端,但是突然误入歧途,图谋暴利,遭到露财被杀也有可能;
戊、暗藏敌人的顽固分子为扰乱社会治安,达到某中政治目的滥杀无辜也是经常有的事情;
己、战乱才平,死者偶然得到财物,招致杀身之祸也有可能;
庚、更为重要的是,从案发现场查看,罪犯是懂得一般侦破常识的人……
正在双方争论得难分难解之时,站在会议室门口倾听了很久的邵子南走了进来,说:“同志们从正、反两个方面争论、分析、研究、论证问题,这种风气很好。我们要为人民群众办事情,就得学会多方面、多侧面的看问题。一件具体事情,孰是孰非,越争论,越明白。
“关于柳齐英的死亡原因,我在现场勘察以后,虽然没有讲什么观点出来,但是我认为是他杀,而不是自杀。为了证实案情的真相、假象,以及我的判断是否正确,在大家伙儿走了以后,我还特地去了旧社会留下来的监狱,请监狱老杵作张金茂去了任家巷子,做了尸体检查。张金茂的断定,和坚持他杀的观点同志的意见是一致的。
“就此而言,我们不必再争论是自杀或者是他杀。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把凶手查出来,把这个人命案子弄它个水落石出,给人民群众一个清楚的交代。不能让敌特和反动派的残渣余孽看我们共产党人的笑话,不要让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出我们人民政府的洋相,这就需要我们严肃认真地深入到人民群众中间去,调查、了解,直至查清楚案情真相,惩办罪魁祸首!进一步安定人心,稳定社会治安秩序——现在大伙接着开会……”
会议继续到晌午后,县委书记李平强调指出:“一定要集中精干力量,在短时间内,把柳齐英的死亡问题查它个一清二白,取信于民。树立、巩固人民政府的威信!”
根据李平的强调意见,由邵子南挂帅组建了专案侦破班子。县长刘华、副县长黄正浦、城关区区长迟恭田为领导成员;邵子南部连长周一太,县治安科科长吴杰和邵子南的通讯员刘武,为主要调查侦破人员。
邵子南要求侦破专班马上分头行动,进入角色。
他自己则又去东门街、新街,到王朝金等几位街道干部家中,分别叮嘱注意观察值得怀疑的人。但不要打草惊蛇,嘴上要放风,说县政府认为柳齐英的死亡是自杀无疑。这样,可以减少侦破此案的难度。
11、
入夜。
任家巷子,杨西银门前。
现在,这里再无一大早晨的嘈杂和热闹和对黑女人死亡纳罕的各种猜测。
眼前的景况是就着矮门低屋,绷扯起一张大晒席,算是灵蓬和灵堂。
一副淡黑色薄壳壳子棺材,用两条板凳支架在晒席下面。黑女人柳齐英已经长眠于内,再不理会世界上人事的纷繁、复杂以及世态的炎凉。
门口房檐下,挂起了一盏“草帽”桐油灯。飘飘悠悠的灯火,摇曳着一片昏黄的悲凉。
棺材靠门那边,坐着杨西金和邱怀定,唠嗑着闲话,作陪亡命人度过漫漫长夜。
此刻,巷子北口,有一副货郎担闪闪悠悠、“个个哑哑”而入——是黑女人的丈夫杨西银归窝了。
他,远远瞧见自己家门前有一片昏黄的灯光,心生奇怪,不由得就加快了脚步。再一细瞅,门前居然张挂起了晒席,支架起棺材,只觉得屁股上的尾巴桩一麻,冲冲神就闪悠到了棺材的大头前,惊诧地喝问:“妈的x!是哪个把棺材停到我门上啦?!”
邱怀定、杨西金闻声同时站了起来。
邱怀定先开口:“老表你好宽心罗,可算回来了。文儿,谁敢把棺材停到你的门上?是表嫂子她——”话没说完,鼻子发酸,说不下去了。
杨西银听得如此说话,像是电影里的人物定格处理,肩着担子,木雕泥塑般愣站在那里。
杨西金说:“我说老弟,文儿,弟媳妇已经‘走’了,活人要顾活人,你还发啥楞呢?!”
杨西金的话进一步证明了柳齐英的死亡,杨西银那只扶着担子的手一松,担子就从肩膀上滑落、溜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杨西银居然不顾担子落地,却沧沧神钻进屋里。
杨西银打眼一瞄,贴墙的脊檩上一顺溜糊泥整个松动过了!
杨西银嘴里喃喃道:“完了,全完了……”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杨西金、邱怀定麻利进屋,只当是杨西银受不住妻子死亡的突然打击,一左一右地搀扶他起来,慢慢说着宽心话。
邵子南办完了一应公事,还是觉得应该到任家巷子看看。
好在县委机关就是从前的老县衙,坐落在县门街上,大门朝南开。出大门,左拐向东从监狱外墙向北,占尽东门街进入任家巷子也行,从县衙大门右拐,向西,转北,再左拐,从钟鼓楼下向东,左拐,进入任家巷子也可。监狱外墙、平时很少行人,为了再听听老百姓的议论,邵子南选择了从县衙大门右拐向南再向北的路线,经过大街转向东门街,再转入任家巷子,一锅旱烟的工夫,就来到了黑女人的灵堂。见这里别无他人,心说,街面上死了人不应该是这般冷落的。唉,是人太穷了的缘故?还是——听见屋里有人讲话,也就进屋看究竟,便抬脚进屋——
这会儿,只听见邱怀定对杨西银说:“老表,你可莫发糊涂想不开……”扭脸见邵子南进来,调了话题,“哟,你看,县里邵书记政委恁多大事情要忙,又来关心表嫂子的事呢。”
杨西银刚才已经听了两人的劝说,说县里领导很重视很关心;这会儿见邵子南恁大的官果真又来到他这个穷家小户,悲愤交集,感慨万千,冲上前,一把攥紧邵子南的手,说:“邵书记,文儿,这是谋财害命啊!害得我人、财两空啊!”
邵子南脑瓜子一激灵,谋财害命?!马上又稳住神说:“人已死,莫冲动。杨家兄弟,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慢慢给我说说情况……”
可是,那杨西银说了“谋财害命”后,却双手抱着头再不言语了。
他,现在很后悔。一是后悔他肚子里明白的谋财害命的情由;二是后悔那句话的唐突和贸然,讲失了口!心说,既然已经人、财两空,外人谁也不知道细情,让它沤在肚子里不讲,也就算了。该遭的麻烦,该遭的祸事,已经遭了。遭了,再讲,说不定还会招惹新的麻烦。可是,不讲吧,已经对县里的书记讲出来了“谋财害命”四个字。作为县里的大干部,自然要追问我——谋的什么财,害的什么命?是谁要谋财?是谁害的命?我该如何回答呢?我倒是怀疑的有些人头儿,可是又没捉住人家的手脖子。文儿,能乱球指啊?!所以,不好再开口。
对于杨西银那句话,杨西金倒是心里有个小九九。心说,你杨西银瞒哪瞒哪,瞒来瞒去,到底是瞒死了人!
可邱怀定心里是一盆糊涂糨子,他心里说,二老表家里有什么财可谋?穷得卵子打板凳响(因裤裆破意),冷水泼不上墙啊。
邵子南正为柳齐英的死亡找不到突破口而犯愁呢,一听当事人那“谋财害命”四个字,自然要抓住不放。心说,看来大有文章。又是要熬夜罗。他对杨西金、邱怀定说:“今天晚上,辛苦你们两个陪陪这个造孽的堂客。我呢,让杨货郎到我那里去摆摆龙门阵阵。”说着,不容置辩地把杨西银带往县委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