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刘永福已经成了木头人儿了。所有事情都是在王玉芝操办下完成的。王玉芝把自家的豆腐、腊肉、小米拿出来,在自家替刘永福招待了帮忙的人。而且还要把孩子抱到她家抚养,刘永福执意不肯。这和他们当年抚养小红的情形是不同的。那时他们刚刚失去孩子,淑兰是有奶水的,小红的到来无疑是一种安慰,是抚平他们内心伤痛特别是淑兰内心伤痛的一剂良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王玉芝没有奶水,孩子已经成了累赘,这会给她添很多麻烦的。
目前,摆在刘永福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把他的儿子抚养成人。他现在心里很清楚,悲伤没有任何意义。难道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要像个女人似的整天的哭哭啼啼的!难道他坐在炕上叹气所有的问题就解决!那样的话更隧了胡队长的愿。他一定要坚强起来,把孩子抚养成人,只有那样才对得起死去淑兰。将来他百年之后才有脸面去见她和他的先人。孩子已经成了他的全部,他无时无刻都在考虑着他。
王玉芝在收拾着碗筷,她不让刘永福插手,她知道他太疲惫了,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刘永福背靠着墙坐着,听着外屋有个女人收拾东西发出的轻轻的叮叮当当的响声,他又产生了幻觉。他觉得淑兰并没有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像平常一样:他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休息,淑兰在收拾碗筷。但幻觉马上就消失了,他又回现实中来。他坚信有这个女人的帮助,他的儿子一定能够健康地成长起来的,这给他增添无穷力量和信心。
刘永福休息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家里,见儿子安静地睡觉,禁不住心里一阵难过。心想这孩子真是可怜,出生才三天就没了妈妈。小红像一个忠实的守护天使,安静地坐在孩子旁边。她见刘永福回来,忙示意他轻一点并悄悄地说:“我嫂子(指的是邻居郭秀兰)刚奶过。”刘永福问:“你嫂子回去了?”小红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王玉芝也来了,刘永福就出去办事儿。路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像是很不情愿似的。他先去了住在村北头的郭秀兰家。在大门口他就听见郭秀兰哼曲儿哄着自己的孩子。屋子里没有点灯黑咕隆咚的,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了。他在院子里把鞋子上雪跺掉,秀兰的丈夫王树听见有人进来就出去接应,朦胧中见是刘永福提着东西进来,好像是一怔,忙说:“哎哟,是三哥呀!”刘永福沙哑地答应了一声。秀兰在屋里听见刘永福来了,忙划着火柴点着麻油灯,见刘永福进来便笑着带着歉意说:“快坐下,我就不下地了。”然后瞅瞅怀里的孩子,自言自语地解释说:“这孩子,不抱着就不睡觉,净搅人。”刘永福把东西轻轻地放在躺柜上,王树和郭秀兰都不解地看着,不过他们马上看出了刘永福的来意,只是不把话说明。
刘永福一副憔悴的模样显得疲惫不堪的,他坐在炕沿上直截了当地说:“这几天你们俩口子可帮了我大忙了。”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秀兰他们俩口子就把话接过去了,说:“都老亲旧邻的还说那样见外的话干啥?”秀兰说着竟哭了起来,说:“你说我嫂子是个多好的人呀!谁家有事求她她都帮忙。别的甭说,就说她这些年给人纳了多少鞋底子吧。我们姐俩儿最投脾气,真没想到……”刘永福沙哑着说:“秀兰你别难过了,她的阳寿就那么短,阎王爷要收她谁也没有办法呀!”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今儿个来是求秀兰你一件事的,你嫂了留下的那个孽根,要是没有奶吃是养不活的,我是来求秀兰你给奶奶。救他一命,也救我一命。你别看旁的,你就看淑兰活着时你们姐们儿……”刘永福说不下去了,他哭了。秀兰流着泪说:“三哥你就放心吧!我、杨桂花和我老婶(指王玉芝)在一起都商量好了,我们一定把孩子给你养活大。就凭我和淑兰我嫂子的关系,我能眼瞅着让孩子饿着吗?”她低下头看看怀里自己的孩子又说:“我们这个小家伙儿快七个月了,稀粥烂饭儿也能吃点儿。让我们这个小家伙儿少吃一口,大家耐磨着有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关就过去了。”刘永福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只是一个劲儿的说“菩萨呀菩萨!救命吧!救救命吧!”说着他竟放声悲哭,王树和秀兰他们俩口子也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不过他很快就止住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个三哥没有什么能耐,也没有什么可报答你们的。我今个儿给秀兰拿来两升小米和三十个鸡蛋补养补养身子,也好下奶。”秀兰他们俩口子听刘永福那么一说,忙不迭地推辞,说多少年的老庄亲了,谁还用不着谁呢?
刘永福知道王玉芝还在看着孩子,她这几天受了那么多个累也该好好歇歇了。他担心怕她累病了,所以不敢多担搁,说了些千恩万谢的话就忙着回去。秀兰他们俩口子非要他把东西拿回去。刘永福急了,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说:“秀兰妹子,我求求你就收下吧!你说没有这个孩子我还能活下去吗?我求求你救救我吧,可怜可怜我吧!”他觉得只有秀兰收下了东西他的心才踏实一些,才能减轻他的不安。秀兰安慰他说:“难道你不给我送东西我就不帮助你了吗?三哥你就放心吧!你的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有我孩子吃的就有你的孩子吃的。”一番争执后,秀兰还是把东西收下了。
刘永福从秀兰家回来,见王玉芝正送杨桂花出来。杨桂花见了刘永福,就蝎蝎虎虎(夸张的意思)地说:“胖小子吃饱了,睡着了。”这个妖妖道道的女人好像是在显摆自己的功劳:胖小子吃饱了是她奶的,没有秀兰的份儿。她的活泼劲儿透过寒冷和黑暗散发了出来,感染那位被倒霉折磨的精疲力竭的人。刘永福突然觉得,好像有一丝的暖流正在滋润他的那颗冰冷的心。虽然他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却有很多人在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他们没有迫于政治形势远离他,这或许是他们政治上的无知,然而更多的还是朴实的本性使然。他们同情弱者,完全不去理会当权者的明确的思想意图。
刘永福十分感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发抖。他同样也给杨桂花送去了同样多的东西,又是一番推辞后杨桂花他们也收下了。
(二)
夜里,孩子哭了起来。刘永福知道孩子是健康的,他的哭是饥饿引起的。他有一种预感,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和灾难后,他的生活不会再坏下去了,他已经到了深渊的最深处了,否极泰来,现在应该往好的方面转化了,应该走上坡路了,老天爷不会将他们赶尽杀绝的。他的老婆死了,孩子一定是健康的。他觉得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的,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的人帮助他呢?
起先他给孩子饮点水,但效果不好。后来他索性熬些米汤来喂孩子,还是不行。有两次他来到杨桂花家的大门口,想把她喊起来,可是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夜里,怎么好意思去打搅人家呢。即使他鼓起最大的勇气,他还是没能喊出口。后来他又来到秀兰家的门口,他仍然没有勇气喊她起来。他想,她们应该知道孩子夜里要喂奶的,既然她们没有来那就是不想来。他回到家里,听着孩子越来越频繁地哭,他肝肠寸断心乱如麻。孩子稚嫩的哭声给他带来的精神上折磨,超过以往所有灾难给他带来的折磨的总和。这一夜他是不折不扣地生活在地狱里。这个漫长的令人发疯的黑夜,在这个凄惨的黑夜里,他是和孩子一起哭到天明的。
曙光出现了,杨桂花起了个大早来给孩子喂奶,她带着一脸的歉意蝎蝎虎虎(夸张的意思)地说:“这一宿饿他妈的够戗!”正说着,秀兰也来了。秀兰也带着歉意说,一开始她老是想着淑兰睡不着,后来睡实了结果就过头了。其实秀兰说得不是实话,这一夜她由于惦记着孩子的确没有睡好,有几次她要起来,可一想到深更半夜往一个男人家里跑总有些不方便。最主要的就是她丈夫心眼儿小,她担心他起疑心,要是那样的话反而不好了,所以这一夜她也是在煎熬中渡过的。
孩子吃了两个人的奶安静的像个入蜇的小爬虫一样。
白天刘永福到生产队里干活,有三个女人照看他的孩子他是放心的。只是黑夜太难熬了,他一定要想出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相信办法一定会有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实在没有办法,他就要豁出老脸求秀兰或杨桂花夜里起来给奶一奶,他担心会把孩子饿坏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将来他一定加倍偿还就是了。冬天的白昼是暂短的,漫长的黑夜毫不留情地来临了,刘永福该怎样熬过它呢?
杨桂花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不会再来了,其他的人包括王玉芝也不会再来了。刘永福像个幽灵似的溜出了家门,他走走停停总是不断地前后观察仔细地谛听,以防撞着队里的人。尽管他知道,在这个刮着寒冷的西北风的夜晚根本就不会有人出来走动的,但还是小心为好。地上的积雪被风刮上了一层尘土,减少反光给了他很好的隐蔽,风声堙没了他的脚步声,这些都减少了暴露危险。他心里惦记孩子,但他知道孩子是没有危险的,没有什么可能会伤害到他。除了耗子经常出入他的家,但他还没听说有哪家的耗子饿到要吃活人的程度。何况王玉芝家里养的那只大狸猫经常到他的家里去,那只和善的猫就像王玉芝一家人一样与他们友好相处。它经常在夜里从他家的猫道钻进去捉老鼠,天冷了它还要钻进他的被窝暖和暖和,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了。在这个严寒的时刻,他竟然想起了那首民谣:
花椒树,树花椒
娶个媳妇锅台高
养个孩子蚂蚱大
放在炕上怕猫叼
二大娘,快打猫
蹶达蹶达又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的儿子不知要比蚂蚱大多少倍,那只大狸猫绝对不会把他的儿子叼走的,说不定此时此刻它正趴在他的身旁守护着他呢。
他不走大路,专走长着杨柳树的河滩。过了河套队部就不远了。队部是个很大的四合院,正房一排共九间,东面的两间是伙房和宿舍,里面住着饲养员和两个看场的,再东面是草棚子,就是刘永福和邓远明被队长强迫铡草的地方,其余的用作牲口棚。东厢房和南房是库房。西厢房也是牲口棚,里面圈着队里的牛。队部的西面紧挨着正房是大牛圈,不过是个敞圈,只有在夏天队里的牛才圈在那里。刘永福绕过队部从西边的大牛圈潜进队部,宿舍里还亮着灯,在马棚的明柱上挂着一盏亮着的提灯,看起来饲养员还没睡。
刘永福不敢贸然行事,他蹲在黑暗处仔细地听着各种动静。他知道饲养员王玉忠是个很勤苦的家伙,他饲候牲口很精心,一般的时候睡的很晚。刘永福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听见王玉忠咳嗽着出来了,他先给马和驴添完草,然后提着提灯来到牛棚,把灯挂在牛棚的明柱上,又给牛添草,干完后提着灯进屋了。不一会儿刘永福见宿舍里的灯光不那么亮了,知道是王玉忠把提灯熄灭了,只剩下一个煤油灯亮着了,这说明王玉忠要睡觉了。至于那两个看场院的,在这种天气里也不会怎么着调,即使他们出来也只会到场院里转一遭,绝对不会到牛棚里来的。于是刘永福就偷偷地钻进牛棚里。
原来队里有一头母牛,在夏天生下个犊子,现在还处在哺乳期。生物的变异使得这头母牛不同于一般的母牛,它的奶葫芦特别的大,奶水好,所以社员们都叫它“奶牛”。虽然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奶牛”。在夏天草青的时候,刘永福看见它的犊子吃奶时,奶水就从嘴角流了出来,可见它的奶水是多么的充足。现在虽然是冬天吃干草了,但王玉忠饲候牲口精心,且从不克扣牲口的料粮拿回自家去,它的奶水还是不错的。今儿个他鬼鬼祟祟地来到这里,就是要挤一些牛奶回去。刘永福当然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他将面对怎样的惩罚,但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他想只要自己小心一点是不会出事的,因为人们万万想不到他会这样做的。
在牛棚里他很快就找到了“奶牛”。由于它生了犊子所以受到了和耕牛一样的待遇,它吃上了料粮。他摸索着要挤它的奶,可它不老实,大概它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还有些不习惯。对此刘永福早有准备,他解下扎在腰上的绳子,把它拴在槽上,然后使劲地把它靠住,让它动弹不得,就挤了起来。这还要靠一些运气,就是它的犊子不是刚刚吃完。运气不错,他觉得手里的小瓶子有些温热,大概是能挤出一些来。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左手有些湿漉漉的,他想大概是满了吧,于是就把瓶子放在嘴边试了试,噢!有一股浓郁的奶香,是满了。刘永福高兴得都有些颤抖了,他没有想到事情办得是这样的容易,是这样的简单。他把瓶盖子拧紧揣在怀里,然后把绳子从牛头上解下来,还不住地告诫自己,要谨慎,别丢三落四的,最后确信全部收拾妥当,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原路溜走了。
刘永福回到家里,点上麻油灯,在灯光下看着那些乳白色的液体,心里一下子就畅快起来,长期积郁在胸中的郁闷一扫而光。他们刘家几乎全部的财产都在这个生产队里,房子、土地还有山,是这个生产队夺走他的财产让他一贫如洗的。如今他终于报复它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不!不能说是微不足道的,只要他的儿子能健壮地活下去,比什么都强,这就是他最大的胜利。他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地索回失去的全部财产。他倒出一些奶水在铁勺里,在火盆里烧开,然后又将牛奶倒进小碗凉凉,用小勺喂起孩子来。牛奶送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就吱咂地吃了起来。看着孩子的小嘴儿和小舌头儿笨拙地动着,刘永福感到心花怒放。这一夜刘永福怎么也不想睡觉,他总想去喂孩子牛奶,每一次都是欢乐和陶醉。他想:上天有眼呀!偏偏这个时候就让这头母牛生犊子了,看来老天爷是不想绝他,看来“天无绝人之路”。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处事哲学: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白天他到队里干活发现,社员们没有察觉他的秘密,他们怎么能发现他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