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4)

第三章(3、4)

作者:心怡  于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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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大山里的孤儿
(三)

随机应变、坚忍不拔是刘永福祖辈遗传下来的一件法宝。他的祖父从一个要饭花子一跃而成为一位财主,刘永福能躲过一次次的危险,充分地说明了他们祖孙具备这种坚韧顽强的性格和应付局面的能力。特别是在八路的看守所里,他的问题最多而受的苦楚却最少。这当然有赖于政府的宽大政策,但他的应变能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不像别的四类分子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屁滚尿流。他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去对待生活,相信明天会更加美好。当他还在看守所被羁压的时候,他就考虑着一旦放他出来他就去学木匠手艺。他想:战争造成了那么大的破坏!如今战争结束了。随着生活的安定人口的增加,以后修房盖屋的人一定不少。会木匠手艺准能挣大钱。事情果真如此,他的这个决定使他受益匪浅。

如今,刘永福成了生产队里手艺最好的木匠。为了增加收入,生产队成立了木工组。这是胡长顺队长执政期间干的一件非常了不起也是最最英明的大事。木工组的组长是闫玉臣,是闫玉花的一个叔伯兄弟,也就是胡队长的一个小舅子,木工组的成员当然都是队里的木匠,有的技术好一些的,如刘永福,大多数都是二把刀。虽说闫玉臣是组长但他的手艺不高。在外面干活耍的是手艺,人家可不管你是什么人的小舅子,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的小舅子。因此闫玉臣也知趣儿,不惜降贵纡尊讨好刘永福,事事都听刘永福的。

在农闲时节,木工组就四处出动,找活儿挣钱。每人每日挣两块钱,向生产队上交一块四毛七,生产队给每人记十分工。对于生产队来说,如果木工组的五个人每天都有活干,那么一天就能收入七块三毛五;对于个人来说,每人上交一块四毛七后,还剩五毛三。而普通的社员在队里干一天的活,在最好的年份也就挣四、五毛钱,大多情况下就挣两三毛钱。所以说每个木匠的收入是普通社员的两倍。如果给个人干活,人家还管饭,这又省下了自己的口粮。尽管刘永福在政治上的地位远远低于队长和普通的社员,可自从队里成立木工组以来,他在经济上得到的实惠却远远地高于普通社员甚至队长。

这些日子,公社给各个生产队分下来一批胶皮轱辘即橡胶轮胎(以前各个生产队使的都是铁网子车。即轱辘是木材的,外罩一层弧形铁板),各队都忙着“碰车沿子”(老百姓管造马车叫碰车沿子)。队里有木匠的就用本队的,队里没有木匠的就到外队去请。这下子刘永福他们又有活儿干了。不但给队里创收了,自己也能小发一笔,所以大家都很高兴。刘永福白天外出干活儿,孩子由王玉芝照管他是完全放心的。夜里去偷些牛奶,如果运气好,能挤回满满的一瓶子,孩子吃不了,剩下的自己还能喝两口。闫玉臣总是和刘永福搭配干活儿。一来可以弥补自己的不足,二来又能向刘永福学习手艺。刘永福也乐意和他一起干,以便他能影响队长减轻对他的歧视。

他们俩儿今天在姜家湾生产队干活儿。这几天,刘永福已经从低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虽说妻子没了,但只要是孩子能平平安安的,他的前途就无限光明。还没到晌午,队里的于占河急冲冲地跑来了。他见到刘永福就气喘吁吁地说:“‘睡儿’队长找你呐,让你赶快回去。”“睡儿”队长是胡长顺的外号。他那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看上去总是一副长睡不醒的样子。队里的很多社员背地里都这样叫他,可刘永福是从来不敢。刘永福吃了一惊,不知又要有什么倒霉的事降到他的身上。他有些害怕地问:“啥事?”

“啥事?好事呗!”于占河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笑意说。“李文广出事了,他的帐乱套了,工作队查他呐,说他有贪污,连‘睡儿’队长都牵进去了,‘睡儿’队长跟工作队尥蹶子了。”他傻乎乎地笑着觉得那事很有意思,接着又说:“‘睡儿’队长让你回去帮助查账去呐。”

“查账?让我回去查账?”刘永福感到不可思议,沉默了片刻然后坚决地低声说。“我不回去。”继续干活儿。

于占河一面看着他们干活儿一面劝说:“走吧!回去吧!大队丁书记还在场呢,也让你回去呢。”

“不行不行,就我这成份,那事能是我干的吗?闹不好再把我牵进去,我还活不活啦?”刘永福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暗暗地得意:“你们贫下中农终究还是不行吧!还要靠我这个四类分子吧!能人还在我们这些四类分子当中。但愿能把‘睡儿’队长牵进去,那该有多好呀!要是能让那个恶人倒了霉,自己往后的日子说不定就好过了。”

于占河坐在长条凳子上歇息等着刘永福。闫玉臣也劝他回去,他仔细考虑觉得左右为难,回去吧怕沾惹上是非,这年头可不敢说,随便一个罪名就够他抖落的。比方说如果他回去也没查清,就给他扣上一个包庇罪与李文广同流合污等等,他岂不是自找倒霉。不回去吧,又怕得罪胡队长和丁书记。再三考虑还是不去为好。于占河等了一会儿见刘永福执意不肯就郑重地问:“你真的不回去?你真的要违抗队长和丁书记的命令?我可要回去复命去了。”刘永福对于占河说:“你回去跟丁书记他们好好说,就说我成份不好,不敢干那事,你千万要在他们面前替我说好话,千万别添油加醋地给我说坏话啊!”

“我才不那么说呐,我就说你说的‘我才不干那鸡巴事呐,那鸡巴破事显着我了,好事怎显不着我呐’”于占河吓唬刘永福说。

“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千万可别那样说,你那不是要我的命那么!”刘永福一面哀求一面作揖。于占河笑嘻嘻地跑着回去了。

李文广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成份是下中农。解放前曾和刘永福一起念过几年私塾,那个时候刘永福就瞧不起他,觉得他特别笨。可是现在除刘永福外,他是生产队里最有文化的人物,所以他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四清工作队查他的账时,他为显示自己的清白,也为显示自己的谨慎和细心,把演算的草纸也一起交上去了(他不会打算盘子),他为自己的这一举动还挺得意,说:“查吧,我这二年的算草纸都留着呐。”可工作队的人也全是些不懂业务的二半吊子。一看他记的那一堆乱账,加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算草纸,实在是看不出个头绪,就怀疑他那样做是别有用心,于是就对他进行审查。

工作队的审查很少使用事实和证据。他们只是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强大的政治攻势对被审查人员进行恐吓和恫吓,造成被审人员的心理崩溃。有一些胆子大的,虽然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拒不坦白,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反而躲过了惩罚。有些人如实交待了自己的问题,希望得到宽大处理,结果却倒霉了。更多的人是无辜的。工作队的工作方式是:召开群众大会号召人们积极提供线索,然后仅凭某些人的猜测、暗示甚至是捏造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审查任何人。工作队工作的指导思想是:有枣没枣都要打三杆子。

不知是哪个胆大枉为的家伙,在夜里向工作队休息的院子投了一封匿名信,内容的大意是李文广与队长胡长顺相互勾结,侵吞生产队的财产,于是工作队就审查起他们来。没想到李文广真不争气,一查就让人家抓住了把柄。这下子把胡长顺惹火了,他先把李文广臭骂了一通,骂他是饭桶废物,然后又和工作队的人嚷了起来。要是没有政治背景的干部在工作队面前如此撒野,那可是往枪口上撞,可考虑到胡长顺曾经是军人,出生入死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年,加之他是个大老粗不懂规矩,工作队原谅了他。对于李文广来说是幸运的,因为把他和胡长顺扯在了一起,什么事有胡长顺给挡着,也就减轻了对他的压力。不然的话,就他那个小心眼儿,是承受不住那样巨大的打击的,说不定会上吊去。

于占河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进了院子就高声抱怨:“刘永福呀刘永福,我让你回去你不回去,你瞅瞅你又治我跑一趟。”

刘永福估计队长还会派人来的,这一次他就得回去了。事情真让他猜对了。于占河来到他跟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队长火了,还要收拾你呐,我看你这次还敢不回去?”刘永福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可表面上还是装成很不情愿的样子,试探着问:“我得回去?”

“快鸡巴回去吧!你可别大主意了。”闫玉臣都替他担心了,“是他们让你干的,又不是你主动要干的,能有什么事?我看你要是不回去才有事呐!”

“那我就回去?”

“回去吧回去吧!”于占河有些不耐烦地说。

刘永福犹疑不定地收拾起家什儿,随着于占河一起走了。他先把家什儿放到家里,小红没有上学正看着孩子,刘永福心想,要是自己的女儿不死大概也能哄他的小弟弟了。一想到这些就禁不住在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四)

胡长顺在队部门口打转转,他等刘永福都已经心焦了。当然他并不完全是盼望着刘永福来给他查账,而是为了要把他痛痛快快地骂上一通。他想:“这个该死的家伙竟敢违抗我的命令,这要是在战场上我就枪毙了他。”他等的已经很不耐烦了,火气越积越浓越积越烈,由于不能及时骂上一通他已经憋得发抖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那几句骂人的话,恨不得亲自跑到姜家湾去找刘永福算账,但他不能那样做,他还要强忍着那令人发疯的烦躁,耐心地去等。当他看见刘永福远远地走来时,他甚至在心里哀求了:“你快一点吧!我的小活祖宗。”

刘永福刚走进队部的院子,胡队长就发泄了:“你他妈的还要让我三请诸葛吗?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搭理搭理你你就他妈的上样儿啦?你就拿捏上啦?我告诉你你他妈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会认几个X字吗?将来我们贫下中农也他妈的有能人,比你强他妈的一百倍。”

刘永福心里早有准备,知道那毛驴子脾气(火爆脾气)的胡队长会骂他一顿的。这对他已算不什么了,不过他得提防着队长会猛地窜上前来打他一拳或踢他一脚。他绕过队长来到丁书记跟前,毕恭毕敬地站着。丁书记恼怒地盯着刘永福看了一会儿,然后讥讽他说:“刘永福,你挺难请啊!要不要去八抬大轿抬你呀?”刘永福哈着腰嗫嚅道:“丁书记,我成份不好----”

“我知道你成份不好!你是地主份子!你这辈子是地主份子,下一辈子还是地主份子!”胡队长又在刘永福的身后开腔骂上了。

这一下子戳在了刘永福的痛处。所有的辱骂、讥讽、挖苦甚至是肉体上惩罚他都可以不当回事,唯独那句话“你这辈子是地主份子,下一辈子还是地主份子”刺得他心里流血。他的儿子才出生不过几天啊,可是已经是地主了,这就是说他儿子将来的命运是和他一样的。他觉得他的心冷得要命,那种发自心底的寒冷刷地一下子掠过他的全身,他不住地打颤,他紧紧地咬住牙齿免得咯咯地响。

丁书记继续训斥他:“领导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吧!还这个那个,那么多馊事。你的情况领导早就掌握,早就知道你是地主,不用你操心,你也多余操那个心。”丁书记说着说着火气又加大了,“请一次不来请一次不来!你倒是别来呀!怎么又来了呢?是不是耽误你挣钱啦?我可警告你,那钱儿让你挣,你就挣得成;不让你挣,你就挣不成。”丁书记说完这些话喘了口气严肃地问:“你知道让你来干啥不?”

回答这个问题可是要有一定的技巧,如果刘永福说“知道”,那可就犯了大忌了。领导就会说他事先和李文广串通好了,不然怎么会知道呢。如果说“不知道”,很可能又招来一顿臭骂,说他是装不知道。刘永福思索了一下马上回答说:“听于占河说,好像是账目的事。”丁书记没能找出破绽又问他:“你能给查清楚不?”

刘永福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坚决地说:“能!”

“这不结了,多简单的事,让你给耽误了半天儿。”丁书记忿恨地说。

丁书记旁边站着个小伙子,是工作队成员,大家都叫他小王。他的个子和刘永福的差不多,只是显得很单薄,人长得很帅气,他正饶有兴趣儿地观看丁书记和胡队长训斥刘永福,大概觉得挺有意思的。现在训斥完了,该干正事了,他就毫不在意地说:“来吧。”就先进屋了。刘永福小心地跟了进去。在屋子的角落里,眼睛哭得通红的李文广蹲在那里,他见刘永福进来就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像是他的生死就真的攥在刘永福的手里似的。在炕上的桌子上,放着李文广的那堆乱账。大队会计张奎盘腿坐在炕上抽烟。

刘永福很快就把目光从李文广的身上移开,他不能多看他一眼,免得人家说他们俩交换眼色。丁书记和胡队长也进来了,丁书记用手指着刘永福的鼻子告诫他说:“你要是闹差了我可饶不了你!”李文广见了胡队长忙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再也不敢可怜兮兮地瞅人了。

其实查账的主要负责人是工作队的人员和大队会计。由于刘永福算盘子打得非常熟练,用他可以提高运算速度,所以大队会计张奎提出要刘永福帮忙。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队会计小心地翻开账本,见账本的每一页都夹着相应的算草纸。刘永福觉得那李文广已经细致到了十分愚蠢的地步了,如果他不把这些算草纸拿出来,说不定他会没事的。可他偏偏那样的愚蠢竟拿了出来,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得意呐,结果却是弄巧成拙了。他想起了他和张奎李文广一起念私塾时的情景,那个时候李文广就出奇的笨,一篇文章他一会儿就背下来了,可李文广往往两三天也背不下来。他想起自己十一二岁就能把算盘子打得滚瓜烂熟,想起了祖父疼爱地看着他算账时的情景。在满洲国时,他在县城的中学读书,在课堂上他能流利地用日语同老师对话。而他面前这几个人,李文广和张奎只念了几年私塾,丁书记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胡队长大概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至于工作队的那几位,大概水平也不会高,不然的话为何还要用他来帮忙呢?尽管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可刘永福总觉得在腑视着他们。

经过四个昼夜的紧张工作,李文广的账目基本搞清楚了。其实生产队那点儿可怜的收入和支出社员的心里都有数。对于李文广的为人大家也都清楚,就是再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会贪污的。在社员会上公布账上的每一笔收入和支出,社员们认为确有其事,于是关于李文广贪污之事就被澄清了。账目是平的,李文广是清白的。这是四清工作队在营盘大队唯一用事实说话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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