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文秀带来一本医书,《汤头歌诀》。这是在“破四旧”中老头儿冒险保存下来的其中一本。他曾产生过教刘山学医的想法,但是又犹豫不决。因为这是一件惹祸上身的事儿。国家让你焚书,你不焚;自己本身就是地主,又教授一个地主羔子学医;而且你所传授的医学知识,都是封建文化。随便一条就能整他一顿。可他又想,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这不是反革命呀!因此坚信:等过了风头就好了。
他想考察一下刘山是否是学医的料。就教了补益之剂的四君子汤。结果这引起了刘山的极大兴趣。没过十分钟,刘山就说“记住了”,还想学。老头儿一考,刘山果然背得滚瓜烂熟。老头儿又教了四剂,想:“我就随便地说一说,看他有心没心?要是明早他还能背熟,就说明有心,孺子可教也。”于是老头儿就匆忙地给刘山讲了几句,然后假装干别的事儿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漫不经心地一考,那刘山又是背得滚瓜烂熟。老头儿大吃一惊,想:“新手学《汤头》,一般情况下,也得三五个月甚至半年吧。可照这孩子的进度,个把月就能背下来呀。是块难得的好料呀!”于是老头儿就打消了各种顾虑,打算收刘山为徒了。
早饭过后,刘山引着老头儿去八队给冬生诊病,回来后,王玉芝悄悄地问:“怎么样?”老爷子摇摇头,说:“快了。”
却说老爷子坚定了收刘山为徒的信心后,就开始用心了。他在周家呆了六天,把《汤头》粗略地讲了一遍,然后嘱咐刘山一定要背下来就回家了。
大约一个月后,桂东接到了冬生病重的消息。周吉桐和桂东父女俩便抱着孩子急匆匆地去了八队。可第二天周吉桐又回来了,说一两天无大碍。第三天,王玉芝又把刘山打发去看看。刘山见到冬生竟吓了一大跳。冬生已无半点儿原来的模样,脸面变得又白又大,身体里似乎注满了清水。如果他的皮肤被划破了,那么流出来的一定不是殷红的鲜血,而是清水。
桂东的眼睛哭得红肿,显得疲惫不堪,但面带光泽气色很好。她见到了刘山,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抱头痛哭。冬生的姐姐们对此是嗤之以鼻。这几天,桂东是看够了她们的白眼,特别是冬生的母亲竟当面骂她,说是她害了她的儿子。虽然冬生的爸爸主持公道,替桂东说话,但却消除不掉她们的怨恨。
掌灯时分,冬生的精神略好些。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是那样的难看和可怕。他突然说想吃点酸的东西,想吃山楂罐头。屋子里所有的人,包括他父亲,那个坚强的男人,全都哭了。因为到哪里去给他找山楂罐头呢?去商店吗?谁能在此时敲开商店的大门呢?除非冬生爸是公社、大队的干部,或者是售货员的近亲属。普通百姓不可能在夜里能买到东西的。退一步想,即使能敲开商店的大门,也未必能买到罐头,因为整个社会普遍的物资短缺。
其实,冬生爸事先也想到了应该给儿子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然而为了治病,他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凡是能借到钱的亲戚他都借遍了。到最后他真的是连一瓶山楂罐头的钱也拿不出来了。所有就没准备。
桂东更是心痛不已。她后悔来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去商店给冬生买点吃的东西呢?即使买不到山楂罐头,买些别的东西也行呀!
大家没办法,只好给冬生煮了口酸菜汤喝。冬生的爸爸用小勺儿喂着他的儿子,心想冬生你就认命吧。一面哭着说:“冬生呀!先喝口酸菜汤吧,等明儿个我去给你买罐头去。”冬生只喝了两小口就不喝了。
“我怎么越来越小呢!”冬生闭着眼睛有气无力但多少又带着点好玩的语气说。“像锅台那么高了,又小了又小了,像手指那么大了。”在场的人都默默地注视着他。冬生将那双浮肿的眼睛闪开一条缝儿看看,似乎是要证实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变小了,复又合上,说:“没了没了,我没了。”在场的人都说:“你这不好好的嘛,可别瞎说了,过几天就好了。”刘山听了,觉得有些害怕。
刘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被一阵哭声惊醒了,知道是冬生死了。冬生的父亲正在给他儿子穿衣服,不知是早已麻木了还是意志坚强,这个强壮的男人显得很平静,好像是打发儿子出一趟远门而已。尽管他的动作很轻,刘山还是担心把冬生的皮肤碰破了,他觉得冬生的皮肤就像是一张白纸那样易破。
天亮了,来了很多男人和女人,他们都默默地干活,很少说话。刘山一直在他的老姑身边,像照顾一位无行为能力的老人一样照顾她,和她同悲同感。下午发丧,起灵的那一刻,冬生妈歇斯底里的大呼一声就昏过去了,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躺下休息了,冬生的两个姐姐还有别的女人忙去救助。这个可怜的女人、母亲,把她的怨恨全部都倾泄在了桂东的身上,她之所以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人财两空,都是这个丧门星,这个败家的女人造成的。是她尅死了她的儿子,是她让她们家破人亡的。桂东送丧回来,她对桂东怒目而视,积蓄了一点力气后就用沙哑着嗓音诅咒桂东和王玉芝。没办法,桂东不能再住下去了,必须马上回娘家。
就在桂东要走的当儿,冬生的母亲突然以惊人的力气扑了上去,要抢桂东怀里的孩子。桂东给吓了一大跳,那孩子也吓得哇哇大哭。这个可怜的女人很不甘心,她已经输了,但如果得到孩子就不能算输得精光。失去了儿子,孙女是她唯一的安慰,冬生的姐姐们也是这样想的,也来帮忙助阵。
冬生的父亲很理智很清醒:既然孩子是冬生的骨肉,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现在孩子太小,离开了母亲会要了孩子的命的,孩子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让她没了母亲了。他厉声喝住了他的女儿们,又死死地挟住他的女人,打发桂东她们马上走。
为了保护孩子和桂东姑姑,刘山的脸和手被抓破了。此时,走在路上,便隐隐地感到有些火辣辣的痛。刚才的惊悸、慌恐和愤怒还存于他的胸中,使他不能平静。在他的眼里,他的老姑是那样的善良和亲切,是理应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爱戴的,没想到在这里,人家却是那样的不尊重她,欺负她。这让他既感到难受又恼火。他后悔刚才为什么是那样的软弱,没有好好的和他们大拼一场。当时他总觉得大家都是亲戚,理应和睦相处,所以下不了手。他发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决不手软。
(二)
桂东回到家里,一头扎倒在炕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她见冬生来了。冬生一脸的凄楚,对她说:“我们刘家给你们很多彩礼钱,可我病了你们却没有给我花一分钱;我对你是情深意重,可你对我可真是狠心呀,我想吃山楂罐头你都舍不得给我买,竟给我喝酸菜汤。”桂东被冬生说得心如刀绞,刚要争辨就痛苦地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睁眼一看才知是个梦。可心口疼得确实厉害,索性便大哭起来。
左邻右舍的女人都过来安慰她,桂东对她们哭着说:“我真后悔呀,我怎么这么混心眼子呢!我去时要是绕上几步脚去商店买上两瓶罐头,冬生也不至于临终时喝酸菜汤。”桂东想到冬生的可怜,自己的不幸及受到的种种委屈,真是肝肠欲断。女人们都劝慰桂东,让她保重身体好把孩子拉扯大,那样的话就算对得起冬生了。渐渐的桂东心口疼得支撑不住了,头上都冒出了汗。刘山急得哭了起来,没用大人分咐就忙着去请贺医生。
因为天要黑了,贺医生就不想出诊。但他禁不住刘山那死皮赖脸的粘着不走,而且他媳妇也替刘山说话,一再催他,于是就极不情愿地来了。他给桂东打了一针,又留下一些药片让桂东服下就匆匆地走了。桂东服了药后疼痛并没有减轻,刘山就轻轻地揉着桂东的胸口,以减轻她的痛苦。人们渐渐地散去,夜里,刘山就躺在桂东的身边,给桂东轻轻地揉着,桂东睡着了。她梦见冬生并没有死,身体也很健康,而且就躺在她的身边,她抓住冬生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轻轻地揉着,觉得惬意极了。
桂东见得三整日的陪着她侍候她逗她开心,觉得这难为了他。又想:该去的已去了,谁也留不住;可活着的还得要好好的活着。冬生心狠,撇下她们娘儿俩儿不管了,自己还老想他干啥,于是很快就振作起来。刘山见此,竟高兴的无可不可的。
王玉芝见得三对他老姑是照顾入微,心里非常高兴。心想这孩子有良心不白疼。就让得三在桂东的屋里睡,以便能照顾桂东。不过最可恨的就是冬生他们那一家子人,她们竟那样对待桂东。自从冬生来到她家,没有照顾他们一天,相反她却没少侍候他,而且为他治病竟花了一些钱,她一想到这些心里生桂东的气。可他们刘家竟是那样的没有良心,还要往回抢孩子,想的美。她告诉桂东不准让孩子姓刘的姓,姓周;管她也不能叫姥姥,叫奶奶。王玉芝还放出风去,说打算把桂东嫁出去了,不再往家招养老姑爷了。因为她觉得得三能养他们的老。
又过了几天,桂东收到了一封信,是梁东七爷爷写来的。信上打听冬生的病情如何,桂东读了不觉潸然泪下。信上还说七奶奶不小心摔了,家里没人收拾,乱得不像样。言外之意,是希望刘山去照顾他们几天。因农田基本建设已经不搞了,且又是农闲时节,请假容易,王玉芝就打发刘山去了。
周文秀让老伴侍候了大半辈子,如今要他侍候老伴,可就难为他了。如今刘山来了,一下子就把家里积攒的活儿全干了,老头儿顿时就觉得清爽无比。他见刘山激灵、勤快、聪颖,就想将来养老送终有着落了,很欣慰。周文秀考察刘山的功课,见他已经把《汤头》背熟了,很是高兴,就逐句逐词地讲解其中的含义。只是这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刘山一天吃得东西比他们老俩口子两个人吃的还多。照那样吃上半年可就把他们吃穷了。于是等七奶奶能够自理了,他就把刘山打发了回去。
到家后,让刘山兴奋的是,家里买了收音机。刘山像得到了宝贝似的高兴的不得了。晚上,人们便从收音机里得到了消息,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一屋子人便惊慌起来,像没了主心骨似的不知所措,正像一位诗人所写的那样:“天柱初移,天恐坠。”老百姓都担心主席没了天会塌下来。
接下来就是九天的国丧。大队给每个社员都发了黑纱,人人都佩戴白花,深切缅怀人民的领袖。开追悼会那天,会场上摆满了花圈,人人都脱帽鞠躬默哀,还有人失声痛哭。不过哭的最伤心要算一名叫吴学友的学生了。那学生有点儿生理缺陷,小时候因长了秃疮掉光了头发,所以整天戴着个帽子。当大队民兵连长宣布脱帽时,他竟胆敢不摘,被一个民兵排长上前狠狠地踹了两脚,并把他那脏兮兮地破帽子抢下来扔在了地上。于是那小子就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