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昏睡了一天一夜的秦老太好不容易醒过来,当确信那个盒子真丢了的时候,又一次昏了过去。这二次昏迷急坏了所有人,老二老三风疾般跑出去叫医生,其他人守在床前急慌慌声声呼唤……
秦世贤的心脏急遽地收缩了,他抱着老母失声哭喊……
俩兄弟急分急秒话不成句,抖动着不知所措的手领着医生走进门来,医生立刻用听诊器检测心脏,随即便咐护士做抢救准备……
二、刘继堂两口子昨天折腾了一天大半夜,关灯后昏昏然入睡后,本该一觉睡到大天亮,但脑际深处仍萦绕着那个宝贝盒子,在恍惚不定的跳动式睡眠状态中,被昨日惊喜过后的余音抢在鸡叫头边的时候撩拨醒了。
夫妻二人窝在被窝里,揉着眼睛你呻吟我呼叹伸胳膊蹬腿,纾解着尚未退去的疲劳。
赖床半小时过后,疲惫隐退,精神头又来了。今天必须要做的事,是那块黍子地里的野草再不能让它疯长了。
他俩吃过他们几乎天天不变的早饭,套上平日里劳作穿换的衣裤出门了。
火红的太阳冒过山梁,夫妻俩已进了地。俩人一前一后躬下腰身,顺着地垄灵巧地刨除野草,松动地皮,唰唰的锄板刨搂土地声很有节奏地发出的声响拌和着他们的体力在蠕蠕前行。不觉间一垅田除到了地头,刘继堂直起腰身托扶着锄把看着莫丽花,想说的话仍是昨日的继续:“你想想啊,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到了那个地方呢?”
莫丽花抬起手背抹擦了一把流到脸脖下的汗线,现出僵硬的一脸茫然,迟疑地说:“哎呀,这可是个想烂脑子也不知道的事。”
这件事一缠绕到心上,刘继堂没心思除草了,走到田埂处坐下,点燃一支烟咝咝地吸着。
莫丽花瞅了他一眼,说:“你咋了,刚干了两下就不想干了?”
今天刘继堂人虽然在地里,但心根本不在干活儿上,他摆动着脑袋要她也过来坐下。
莫丽花挨着他坐下后,刘继堂噗地吹出一口烟,圪皱着眉头说:“我心里有点儿乱。”
“呀,好好的,乱啥,咱应该高兴才是。”
“昨天可是真高兴,怎么今天没那个劲儿了?”
“自找的。”
“丽花,我真没心思干活儿了。”
莫丽花立刻瞥瞥白眼责怪他:“呀呀呀,不是我说你,得了点儿东西就底气足了,腰杆儿硬了,都没心思干活儿了?”
“看你说的,不是那意思。再咋说我也是个大男人,还压不住这点儿事?”
“算了吧,我还不清楚你,那东西把你的心拨撩得呼啦呼啦得,干啥都不在心上了。”
刘继堂瞥了她一眼,努嘴说:“看你这个人,这辈子甭管是啥事,你老跟我想不到一块儿。我是在想咱闺女考试的事儿,明天还想进城去看看。”
“昨天刚看了,有啥可看的,过几天再去吧。”
“嗯——丽花呀,我还在琢磨,我怎么都不想干庄稼活儿了。”
“看,”莫丽花瞠眼推了他一把,“我说啥来着,你的心变了,就是那东西闹得。”
“不是不是。可不是你说的什么底气足了,腰杆硬了。”
“不是才怪呢,我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啥不清楚你。”
“错了。我上回进城就跟二拴商量过,我还想去跟他坐坐,现在私人做买卖公家放开了,我和二拴好好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做个啥买卖。”
“你快拉倒吧,做买卖那不是咱的事,咱就是土里刨食的命;这土地国家不是又给了个人了么,种好地啥都有了。”
“那倒未必。走走走,把这点活儿干完,回家。”
俩人又走进地里拉动起锄头。
三、秦老太在医院住了几天,出院后没回到新买的那处院子,秦世贤接到了自己的家。
老人家自从出了院,整个儿人变了,变得呆呆的,不说话,盯住一个地方能看老大一阵子,欣喜与悲哀似乎离她远去,嘴里没有责怪的言语,也不叮问那个丢失的盒子,陷入了无梦无欲的世界,像是入了佛境。她一天只吃一丁点儿饭,这可愁坏了秦世贤两口子。从此他们的日子陷入了心不舒气不爽的幽熬之中。
这天夜里,张兰枝在厨房给老太太煎好了药,秦世贤从母亲房间端来一碗凝结在碗里的饭,愁眉不展地说:“兰枝啊,你说,妈就这样不好好吃饭,这是个大问题。这该怎么办呢?”
张兰枝和他一样压抑,一样无奈:“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心病不去,她的病就难好。”
“愁死我了。妈的病不见好转,二弟三弟两家都跟我过不去,都用白眼烦我,这家可咋办呀?”
张兰枝最好的做法只能安慰丈夫几句简单的话:“也别太发愁,走着看,也许事情会慢慢明了的。”
秦世贤跟丢了魂儿似的,端着药碗呆呆地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四、老二老三两家人今天又聚到了一起,秦世才克制着心里的怨怒,说话时拍得茶几叭叭直响:“这事情明摆着,三根金条呀,还有一万块钱,这可是妈一睁眼说的话。”
老三秦世能一提这事就控制不住冲动:“这百分之百是他做了手脚,这是他不仁,咱们怎么对他都不为不义。”
“我让他气死了。”
“二哥呀,都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是没任何反应,不能就这么完了,总得有个说法儿吧?”
说话间刘巧娥走了进来,气躁躁地说:“我觉着该是撕破脸的时候了,甭管是什么话也要说清楚。咱们也太窝囊了。”
一直坐在一旁的白香果咬着牙根儿鄙夷地说:“真黑!他也真行,把咱们看成啥人了。”
秦世才以冷静的态度提醒大家说:“想想,要闹也得有个方法,倒不是谁怕谁,是咱妈现在的身体是那样,搞不好会出大麻烦。”
刘巧娥没耐心认丈夫这个理,她快言厉语地说:“有啥麻烦的,他在暗地里做坏事,咱们是明着和他讲理。”
“没那么简单。”秦世才狠狠地白了老婆一眼,“也不想想,这丑事扬出去,让世人把咱们也笑话了,老祖宗的脸也丢光了。”
秦世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世道善恶难辨,人心叵测。真是的,想想吧,反正不能就这么完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刘巧娥和白香果俩妯娌几乎是异口同声不饶地说:“便宜他了!”
五、时光总是按它自己的节奏不停地走,炎热的夏季眼看即将过去,到了新生入学的时候。刘继堂的女儿刘淑英,如愿考取了一所外省大学。
这天刘继堂带着女儿,车子一侧帮着行李,要到城里坐火车去报到。他吃力地一上一下晃动着身子踩踏脚蹬,骑行到眼前是一座渡桥,将要上坡时,父女俩都下来了。
刘继堂把车子停在桥栏一侧坐下来休息,他总是对女儿离家不放心,吸着烟看着远处的山间余脉忧心地说:“淑英啊,你头一回离家上学,要走好远好远的路,我和你妈总是心里不踏实。”
刘淑英年轻,她理解不了父母的忧心,只是深恋那山坡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又有着小燕子即将飞向蓝天的匆匆欲动的激情。他觉着父母的担忧是多余的,回爸爸的话竟是淡淡的不在意:“你俩就事儿多,我有啥办法。”
“不过该说的话都对你说了,上大学再好,也别忘了家。一定要多写信回来,我和你妈时刻都在惦记你。甭管有啥事,都要跟爹妈说。一定要多写信。”
“爸,写信这事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记下了。”
“别不耐烦,记下就好。就怕你走远忘了家。”
刘淑英笑了笑说:“爸,我怎么能忘家呢,更忘不了你。”
刘继堂明白女儿在糊弄他高兴,他撇撇嘴笑了说:“你有时候也挺会说话的啊。”
夏天的雨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好好儿的天,忽然间阳光不见了,抬头一看,阴云正鼓涌着潮卷而来,燥热的空气里有了咝咝的雨前风推涌过来。
刘继堂感到不妙:“坏了,要下雨了。就这样往城里赶非淋雨不可。等会儿再走吧,下开了到桥底下躲躲。”
说话间远处传来了闷雷声响,风头刷着脸渐渐强了起来。父女二人动手把绑在车子一侧的行李解下,刘继堂抱着行李小心地下了渠沟。
刘淑英还站在渡桥边发愣,忽见翻卷着的云层间一条蛇形电光闪动,瞬间传来怒狮般的吼叫,咔啦一声巨响,吓得刘淑英蹲在地上不敢抬头。
刘继堂大声吼叫女儿也下了桥洞。这一声雷鸣令他们惊心动魄,接着便听到雨线直击田禾草木的沙沙的急促的声响,紧接着,雾蒙蒙的天地眨眼间成了一片雨的喧嚣。
父女二人在桥洞里望着外面遮天扯地的雨线怔在那里,猛烈的雨势瞬息驱赶了炎热大地上的闷燥,桥洞底下的丝丝凉意爽快身心。刘淑英痛快地说:“爸,这会儿真凉快呀!”
“哼,凉快,再要下一会儿,咱们就在这儿呆不住了,渠里来了水咋办?”
漫天的瓢泼大雨把无数水线泼洒下来,又是一道电光闪过,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天地间被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所威慑。眨眼间,渠沟里灰白色的雨雾下有一条大蟒似的水头扭动爬行而来。
刘继堂抱起行李站到了高一点的地方。桥洞中间的沟凹处被掩至而来的浑黄的雨水搅着草沫旋转。刘淑英急了:“爸,我的新鞋全沾上泥了!”
“不怕,沾上泥怕啥,这才能让人看到你带着泥土进了城。”
“我上学要泥土干啥呀,这是新鞋。”
“行了,快脱下来拿上。”
刘继堂紧抱着行李,刘淑英两手拿着鞋,渠里的水渐渐没过了小腿,急躁而来的雨势渐渐转弱了,父女俩从焦急中松缓下来。
刘继堂望着看不到头的渠沟深感生活不易:“淑英啊,你是幸福的人,能上大学的人可不多,咱祖辈上你可是头一个,将来你是人上人啊。”
“爸,你也别想得太好了,我从没想过做人上人。”
“管他呢,活好了就行。我和你妈挺担心你的是到了外面的生活,你也要学会像现在这样躲避风雨。今后的路长着呢,全靠自己走。”
说着话,雨渐渐停了,两人又回到上面。雨水刚过,他们只好推着车子向城里走去。艰难跋涉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火车站,紧赶紧赶上了那趟列车。
在刘继堂返出站口的时候,碰上了老朋友张二拴,巧遇他也是来车站找人的。
老友相见无话不谈,无酒不欢。他俩自然走进一家小饭店。张二拴赞叹了一番刘淑英出类拔萃,给家人争光……
刘继堂起先是得意挂在脸上,听着张二拴夸奖女儿这个那个,他那得意的脸上有了些许无奈的遗憾之色,像是神经质得抖动着脑袋说:“不过再好也是个女儿啊。”
“嗳——现在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呢,生女一门亲,生男一条根。这就长大了,走出去了,家里的忙帮不上,嫁了人更完了,心都跟着变了。”
张二拴应承着顺着他的话语点点头。
刘继堂又唉声叹气地说:“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一想起这我就觉着对不住老祖宗。”
张二拴仔细想想似乎也是的,他再不安慰老友了,以世俗的心理说:“说得有道理。女孩是有点靠不住;人要老实了,再遇上个坏女婿一打压,更完了。”
服务员上齐了酒菜:溜肥肠,花生米,高粱白;花生米嚼着嘎嘣脆,喝着小酒滋溜香。他俩吃着喝着,刘继堂越说越动情:“生女孩不单单是靠不住,说难听点儿,那是断了后呀,我是我们刘家的罪人。”
张二拴应承地点着头,忽然想到一个人,神情一怔,带着神秘口吻说:“哎呀老刘,你也别光麻烦,就你这事我想起个人来。”
“什么人?”
“在咱们这儿北面出了个大能人,杨庄的杨美英,这会儿是寡妇,听说人长得好看,看啥都灵。”
“就是个算卦的,看啥灵了?”
“我是听人说的,人家得了真仙了。谁家娶媳嫁女都邀请她看生辰八字。咱们城里五金店的赖娃你知道吧?”
刘继堂撇嘴笑了一下说:“那咋不知道呢,连着生了五个闺女,哈……都是软货。”
张二拴也哈哈一笑,歪着脑袋认真地说:“咱要说的就是这,前年,人家请杨仙到他家和他老婆两家祖坟上去看了一圈儿,嘿,今年他老婆活脱脱生下个大小子,你说不信能行?”
“噢——再不信人家生下了,我信。哎,你是听谁说的?”
“这事儿谁都知道。”
“哦——”刘继堂听老朋友这么一说,还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喝酒都没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