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文理大学地处古城南郊。从前门走进校园,迎面就是宏大的学校图书馆。这座飞橼斗拱的四层仿唐宫殿式建筑左右两侧和后面,分布着各院系方砖块一样的老旧苏式教学楼群,只有一些个风格别致的小花园如翡翠一样,点缀在这些灰色楼宇之间。春天到来的时候,各栋楼房前面红色、紫色、黄色和白色的大小花卉争奇斗艳。特别是翻过校园栅栏的蔷薇,在五月吐芳的季节里,绿藤上盛开了深红和浅红色小花朵,簇拥着垂落地面,像一只只吊花篮环绕校园,学校因此也有了古城里花园型校园的美誉。
这所大学在古城十几所高等学府中位列重点大学之列,面积虽不很大,却历史悠久,是建国后的一九五三年成立的,有着治学严谨,一丝不苟的传统。能考进这所大学的学生,也为自己的选择有着很强的自豪感。但不管它名声过去如何高雅,如今在丁肇强这类血管里流淌着澎湃血液的青年心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圣洁光环。你说它是文化圣殿也好,留宿的客栈也罢,委身于此只是因为人生也跟候鸟一样,迁徙途中总是需要找个临时歇脚的林子,其它方面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长处了。
丁肇强星期日下午回到学校,因几天来在外奔波,没有好好休息,身体很疲劳,晚上一大早就脱衣上床睡去了。同寝室的室友赵昌明,当然也是他嘴里对华洁提到的朋党,回来看他已经沉浸在梦乡里,也没有唤醒他。这样他一觉睡到第二天自然醒时,已过了上午九点。
外面,一群蜡嘴雀飞来了,三三俩俩散落在窗外不远处几棵皂角树的顶枝上,阳光下欢叫着扑棱双翅,抖搂彩色羽毛上的露水,叽喳不停。一只小黄嘴雏鸟飞落到他的窗沿上,用它的喙不停地“嘭、嘭”啄着雨天时留在窗玻璃上的雨水斑点,像在唤醒他快点起床。
他看看桌上的小石英闹钟,自己已足足睡有十二三个小时,早已超过了人体恢复疲劳的医学生物钟要求,身上几天来的旅途疲惫感顿时一扫而光。尽管已近晚秋,外面刺眼的阳光依然透过窗玻璃直射进来,把屋里照得既明亮又暖烘烘的。赵昌明一大早去上课了,也没有叫醒他,留他一人在屋里独享这温暖秋意留下的最后缠绵。
终于觉得到了该出被窝的时候,他揉揉眼睛,两腿绷直,胳膊向上扬了个睡足的上八字型姿势,随后懒洋洋地坐起身。就在要穿衣服时,他瞥了一眼粘在书桌上方的课表,才突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大妙。原来上午十点十分,还有两节英文阅读课要给二年级学生上,他几乎给忘光了。于是他急忙三下五除二拿衣服穿上,也忘记拉上下面裤链,来不及洗漱,便慌里慌张在桌上书堆里扒找教案。等拿到后翻开一看,该讲的新课他还没做任何准备,一下子又傻了眼。尽管这个学期更换了新教材,但他还从没认真备过课,总是在上课头天晚上,抽点时间大致看一眼要讲的内容,觉着课堂上能对付学生就行了。可昨天晚上他一躺下就被疲劳驱赶进了梦乡,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忘记了今天上午还要上课这档事儿。如果他走上讲台讲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定会被那些个爱找茬的学生起哄,说不定又要告到系主任那里。
临时备课已来不及了,咋样对付那些刁钻学生为好呢?他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想了好一阵儿也没找出个好办法,无奈之中决定还得拿出过去屡试不败的法宝。
“当老师的谁没留几手镇压学生的高压手段,以备急需时以雷霆之势出手呢。”他想。尽管学生不喜欢他上课总强制他们站起来大声朗读或背诵课文,上黑板默写生词或造句,女生背地里甚至称他为“丁纳粹”和“秦始皇”,他知道了也丝毫不在意。
“对,今天我进教室要先抢占师道尊严制高点,迫使他们按照我制定的课堂规则走。这两节课先让他们默写生词,默写不出来他们就得认罚,轮着背诵课文。如果背不出来,那对不起了,‘我最亲爱的同学们,你们轮着给我朗读课文吧。’使用‘默写’‘背诵’‘朗读’和‘造句’这些手段折磨完他们,估计两节课也该结束了,上午的时间就算打发过去,下午去找系主任说辞职的事儿。”他自言自语道。
想好了应对招数,他有了自信心,用湿毛巾简单擦把脸,空着肚子,带上课本匆匆赶往系主任办公室,想先告诉主任一声,他已按时回校了。
英语系教学管理楼位于校园后面,呈U字型。因为楼体不大,没有具体楼号,学生们直接管它叫英语楼,系主任办公室设在三层。
此刻系主任唐子介恰好在那里正忙活着,瞅见丁肇强敲门进来就关切地问:“丁老师,这次探家你父亲病情可有好转?”他是研究莎士比亚戏剧的专家,已出版过几本学术著作,四十出头就晋升为正教授。去年他前往美国德克萨斯州立大学做了一年学术研究,才回国不久,浑身一举一动都带股子刚留洋归来的学者范儿。
“嗯,他只是患了阿尔茨海默型老年痴呆,脑子……不大好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忘性特别大,刚放下的东西眨眼就找不到了,其它方面医生倒也没说啥。”面对主任的关心他无法真实应对,只好哼哼哈哈打马虎眼指着自己脑袋胡乱比划。
“病不严重就好嘛,你回来后要赶紧上课。你请假这几天,我要安排人替你上课,肖玫妤老师听说后,就主动要求担起来了,这样你就不用再给学生补课了。”
唐子介说完,双手把头发向后脑勺拢了拢。或许是受欧美男人蓄长发的影响,这个以前家在农村,衣着土气的教授从美国回来后,头发也蓄起来,而且还染得黑亮,抿在后脑勺上。在靠近脖颈处他的发稍曲卷向上,犹如中年城市女人烫过的卷发,显露出一付十足的学究派头。
身上衣着他也讲究多了。过去出门他经常穿身蓝色中山装,现在不是西装革里,就是一身牛仔行头。据说从前有年秋季学期,他有一天只穿一只袜子走进教室,因为另一只起床时没找到。上课时那只穿在皮鞋里的光脚被前排眼尖的女生瞧见,捂着嘴偷笑。他发现后连忙向下拉伸裤腿掩饰,谁知丢失的袜子从另一条裤腿缝里钻了出来。为掩饰脸上的尴尬,他自嘲说:“哎,我说为啥找不到你这小蟊贼,原来躲藏在这里。”
这话逗得小女生们捧腹大笑,也从此成了英语系每届学生口中流传的经典故事。但这样的趣闻自他从美利坚归来已不再被人提起。尽管身体已开始发福,有了将军肚腩,他还时不时喜欢穿条牛仔裤,把两个蒜瓣儿一样的屁股蛋兜得滚圆。丁肇强根据他的体型和年龄,曾问过他:“穿着这样的裤子好受不。”他说:“牛仔裤绝对舒服,不然不会风靡全世界。和男人衣冠楚楚的君子形象相比,那是显示人们野性的象征。”
他这样说是想表明他既看重自己的野人形象,上身的西装又透露出自己的文明气质,把野蛮和文明在他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不过他穿着紧身牛仔裤,不少人觉着确实不好看。小肚前挺,肉乎乎的跟怀孕的女人一样,屁股又圆,两条粗腿还裹得太紧,配着脚上一双尖头皮鞋,颇有点马戏团跑龙套的丑角模样。于是丁肇强背地里常对人打趣说:“他不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唐子介,更像是只刚煨出缸的坛子鸡。”
“肖玫妤?”听到系主任说他离校期间是她主动替自己上的课,丁肇强很纳闷儿。“这个英语系的现代女神,也是全校数得着的美人,平时不怎么喜欢接触男人,也从不爱管别人闲事儿,怎么突然会无缘无故为我代课?”
他回忆起和她最难忘的一次交往。那是几年前宣布被留校后,他第一次前去自己办公室的那天下午。当时他正埋头整理学校刚配发他的办公桌,摆放上课用的字典和教科书,她突然急匆匆闯进来喊他:“丁肇强,走,快跟我去学校大门口!”
“呵,是肖玫妤老师,有什么事情?”
“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没见我正忙着收拾办公桌哩,这么着急去那里干啥?”
“咱们学校今年留校的几个同学要照合影,为光荣加入到人民教师队伍留个纪念。快走吧,就差你一人了,大家伙儿都已等在那儿。”
“原来是照相。鄙人相貌丑陋,一点不上相,也没工夫去,你自己去吧。”
“看你嘚瑟的,让你去照张合影都请不动,你以为你是谁。不去坚决不行,这会儿再忙,你手头的事儿也得停下来,必须跟我走!这是我们入职大学正式当教师的第一天,是今生光荣的起点,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
他本想继续拒绝,她却不由分说硬拽着他胳膊,来到古色古香的校门前。学校宣传部负责拍照的老师,举起手中的相机聚焦,调整好光圈快门速度后,要他们互相再靠近些。在相机快门将要被按下那一瞬间,她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大胆地紧紧挽住他胳膊,好似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他甚至都闻出了她身上散发的淡雅香水味道。他和她亲密的形象,在大家咧嘴齐声喊出“茄子”,她另只手做出个V字型手势后,被相机快门轻轻地“咔擦”一声,牢牢定格在胶片上。但这次拍照并没有引起他过多的关注。此后俩人再碰面,又形同路人,至多友好地打个招呼,偶尔会无关疼痒地随便扯上几句话,他转过身就又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冲洗出来的那些合影照片他从未去摄影老师那里取过,也懒得去取。
“肖玫妤,她为啥会主动要求替我上课呢,我和她交往又不深。”他再次琢磨这个问题,但想不明白。
思索片刻,他便准备给唐主任说明,让这大美女继续替他站讲台,自己已不想再回到教室里。
尚未待他开口,唐子介就已摆手:“你别再说什么了,回来后你一定得把课好好备备。你以前给学生上课效果还不错,学生很满意,但这次期中评教中你被班上学生打了很低的分数。他们前几天还专门派了代表来找我,说你现在进教室总迟到,上课面孔呆板,喜欢东拉西扯讲些不着边的东西,板书经常出错,他们的作业也不认真批改,不知道你课下都干啥去了。这些意见被我压住没上报教务处,我想这可能是被你父亲的病情拖累的。这次回家看过他了,身体没啥大碍,你就要一心扑到教学上。这届学生明年五月份参加全国外语联考,我们是省里重点大学,统考成绩关乎学校声誉,也和学生毕业后就业密切相关。要想让他们考出好成绩,就需要各门功课的老师精心指导。如果再让学生反映你上课不认真,撞到教学督查枪口上,不但要通报全校,还要扣发你的年终奖,到那时我可保不了你不受处分。”
“肯定又是那几个捣蛋男生趁我不在故意找岔儿。”他想。
他上课的班上有三十名学生,女生多,男生少。女生安安静静的,不太多事儿,上课只管听讲,下课各自抱着书本不是去图书馆就是找空闲教室看去了。只有几个男生不但学习不用功,反倒意见贼多。尤其是他们当中的朱大伟学习不好,常让别的男生替他做作业不说,还热衷于当班干部,为其他学生做主。被选为班长后,已几次带头去系办公室提他意见了,他也没搁在心上。这次大概又是这刺头儿趁他不在,纠集个别男生以全班名义在唐子介跟前告他黑状。
“唐主任,我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子,要不……”他装出一付无辜的苦相,想趁机把辞职念头说出来。
没等他再张嘴,唐子介就催他:“你快去上课吧,马上到时间了。对我刚才的话你心里有啥想不通的地方,回头咱们再谈,我还要去校长那里开会。”
他看主任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他的会议记录本,确实很忙,无法留他,出了办公室便闷闷不乐地向教室走去。
上课教室在U型楼后面的一栋楼上,为避免绕路,学校在这两座楼三层之间建有一座廊桥方便教师和学生过往。这座桥长约二十来米,宽三米左右,下面两边各有八根方形水泥柱牢固地支撑着上面的钢梁。
他一走上廊桥,正好瞧见肖玫妤身着一件鸭蛋青色风衣,拿着课本在前面不紧不慢向教室方向走。
肖玫妤和他同岁,今年刚好也二十七,在校作学生时两人同届不同班。她不但天资聪明,而且花容月貌在学生中也尽人皆知。一双眼睛饱得像杏核一样,长在她漫长的鸭蛋型脸蛋儿上,水灵灵的。淡黑色的柳叶眉又细又长,跟描过黛一样。脖颈上的肌肤也犹如刚出水的白莲,细腻凝滑。特别是她一头乌黑秀发,用粉红色发卡别着,顺着耳后瀑布般地披在肩上,让男生们看一眼就过目难忘。她除了长相天生丽质,一米六六的个头儿也高窕匀称。尤其天热时她穿条真丝花色长裙,腰上束条细皮带走在校园里,两条长腿舞动起来,裙摆绕着只有一尺八的小蛮腰前后摆动,像只优雅飞舞的花蝴蝶一样招惹人眼。
她因为长相靓丽,身材亭亭玉立被学生称为校花,引爆过不少男生眼球。毕业留校后她自然又是女教师中数得着的美人,给那些对她抱有几丝幻想的单身男在寂寞夜晚留下了很多幻想的空间。没有她的存在,他们会觉得夜里在床上的一切想象都索然无味,似乎失去了择偶的动能。
现在,她的高鼻梁上已架了付度数不深的细边近视眼镜,说话时喜欢透过镜片细心审视对方,留给人一个聪明又矜持的知识女性形象。尤其是她两片薄嘴唇微笑时,嘴角微微上翘,左边脸上会出现一个动人的浅浅笑窝,露出性感十足的表情。但同她的甜美长相相反,她嘴里话却不是很多,让男人们捕捉的信息是别轻易打她的主意。实际上,由于性格高傲,她在校园里深交的朋友并不多,整天多独来独往。所以想接近她的那些男人看出她身上那种藏而不露的傲气,对她便是敢看而不敢上前搭讪,敢想又不敢有所动作。即便丁肇强跟同时留校,和她有些交际,也刻意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这次她竟主动替自己上课,让他实在感到些意外。
“肖玫妤。”望着她的背影他远远喊了一声。
“啊,丁肇强,是你?”快走过天桥的她扭脸回望,露出一付很有些惊讶的甜蜜表情。其实刚才她路过唐主任办公室时已瞥见他的身影,知道他要去教室上课,才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前面,等他跟上来。
“你啥时间从家回来的?”她嗓音甜美。
“昨天下午。”
“你爸爸病好了?”
“没完全好,但症状已明显减轻,这下我总算能安心了。刚才听唐主任说我回家这几天是劳你大驾代我上课,真该对你感恩戴德,到年底我会从课时津贴中按学校最高标准给你付报酬,包你百分之百满意。”说这话时他眼睛极力躲避着她多情的目光。
“我首先声明,俺替你上课可不为钱,是唐主任说你父亲有病才想帮帮你这可怜虫的。如果你家里事情还没忙完,我再上几天也可以。”看他目光游移不定,她认定是他父亲病情未彻底好的缘故。
“不、不,我父亲在医院治疗后身体已大有好转,我该回来上课了。”他连连摆手,极力掩饰圆谎给内心带来的不安。
见他不愿多谈家里事儿,她便转换话头问:“你最近忙不?不忙的话我想抽时间找你请教几个问题。”
“啥问题还值得你屈尊问我?”
“替你上的这一课中,课文里有几个词汇和句型用法我掌握得不太好。你班上那几个男生很刁钻,我一上课,他们就在课堂上故意一个接一个不停提问,快把我难为死了,所以才想请教你是怎样给他们讲的。”
“得了吧,谁还能难住你这个大才女?”他笑着说,同时心里在犯嘀咕,“这不可能。她也是从一百多个毕业生中挑出来留校的高材生,毕业时成绩排队并不比我差多少。现在来问我词汇问题,是想故意显摆她谦虚和乐于助人的美德,扮我出洋相吧,要不她怎么会心甘情愿替我上课呢?不行,我得设法把她打发走,不上她的当!”
想到这儿他开始找借口推辞:“男学生们爱问你问题,还不是你对他们有亲和力,他们喜欢你这女神级的教师,才在你面前故意讨巧卖乖的。要说你想问我词汇和句型问题,这你可有点高抬我了。你看看咱们英语系里哪个老师不比我这个小不点助教强,特别是那几个老教授,有研究句法的,有研究词汇的,还有研究文学和翻译的,他们个个都学富五斗。‘坛子鸡’不也才从美利坚回来不久吗,他肚里一定喝足了洋墨水,带回来更多新学识。你去请教他们肯定会有大收获,千万别找我这不起眼的小虾米耽误了你的学问。”
“咯、咯……”肖玫妤笑得像只秋天刚开窝下蛋的小母鸡,“是你活生生把自己贬成异类的,我可没敢看低你,给你说出去别赖我。不过,给你说心里话,为这些小不点问题请教那些老夫子,他们会引经据典,啰哩啰嗦讲上老半天,我也不一定彻底明白,倒不如咱们一块儿探讨更随意,交流更顺畅,也更有收获。怎么样,你不会反对我去府上讨教吧?我想,作为老同学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本想三言两语打发她人走了事,无奈她的理由那么充分,言词那样恳切,态度又那样坚决,让人难以推却,他只得敷衍她:“可以,可以,任何时间你来本人三尺陋室都会受欢迎,只要我在。”心里却想,“再过几天,哥们我就要从这儿远走高飞,另攀高枝了,看你肖玫妤有能耐去天边寻我去!”
“那我可真登门拜访了,反正你反不反对我都得去!你得绅士点,保证热情接待我。”见他不再推脱,她有些霸道的语气中露出了不少娇气。
转眼工夫两人来到教室门口。他透过门上玻璃窗朝里瞅了瞅,学生们不是在说话就是各自在读手里的课本。
她见丁肇强带有自己的教材,就打开教案准备告诉他给学生讲到了什么地方。
看到她手里的教案,他马上想到自己回来后还没备课,仿佛遇见了救星一般:“肖玫妤,能否把你的课堂‘驭人宝典’借用一下?回家这几天,我忙得连摸书功夫都没有,昨个儿回来后又很疲劳,一觉睡到今早九点多,没做一点课前准备,还差点误了课。如果今天课上不给学生认真讲点东西,他们肯定会鸡飞狗跳,闹得我脸上不好看,唐主任刚才已经批评了我。要不你今天再上一次吧,让我多喘口气儿,好好备备课。”
以为他在故作谦让,她嘴一撇:“别再跟我耍滑头了。既然你父亲病好了,就劳你这大仙接回自家弟子吧,我的水平可教不好他们。上周末上课时,学生们都揣测说你今天也该回课堂上了。用我的教案可以,你拿去吧,要讲的内容我都写在了上面。我还有别的事儿,不再奉陪啦,拜拜。”
她把教案和学生花名册往他手里一塞,又上下扫他一眼全身,发现他下面裤口还敞开着,于是红着脸说:“你衣冠不整,像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劳改犯。快把你的裤链拉上,班上的女生多。”随后她转身去系办公室给唐子介交差了。
十点十分,上午后两节课铃声准时响了。他赶忙拉好裤链,整理好身上衣服准备进入教室。
就在脚要跨进教室门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唐子介说学生不喜欢他上课面孔呆板,今天倒不如换个方式进去,吸引他们眼球,看看他们反应怎么样。
拿定主意后他把课本夹在胳肢窝里,深吸一口气,胳膊像袋鼠的前腿一样收拢,然后低头猫腰轻轻推开教室门,突然“蹭的”一步蹦了进去。
他双脚落地时,学生们猛然一愣,说话和读书声嘎然停止,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待他们回过神儿来,看到蹦进来的人不是很受他们待见的美女肖老师,而是他,便又“哄”地笑起来。
“‘法西斯丁’回来啦。”一个女生小声对她同桌说。
“不对,是种蘑菇的菜农回来啦。”又一个女生跟着说。
因为对他上课不满,除了最近频繁向唐子介告状外,朱大伟还特意又给他起了个“蘑菇”的新绰号。一个单元的阅读课文他往往拖了好几节课时间,到结束时也没读出什么精彩内容来,所以他鼓动全班用这个词来讽刺他。
笑声过后,班长朱大伟对他的讨好表演并不买账,见他登上讲台,便带头发难。
“老师,我有个词汇问题。”
“请讲。”
“英文的‘蘑菇’这个词怎么读正确呀?”
“妈是汝母!”没等到他张口,他旁边坐着的男生跟着把这个词的汉语谐音喊出来,逗得大家伙儿跟着笑。
“回答真精彩。”另一个男生说。
他这才听出来他们在用“你妈是恁娘,你爹是恁爸”这类文字游戏耍弄自己,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仔细一瞧到课学生人数又不够,他便怒气冲冲地拿出花名册点名。
“王红梅。”
“老师,她病了,肚子疼。”一个女生有气无力地替未到课的同桌应答。
“张爱霞。”
“老师,她也肚疼了。这不,假条在我这儿放着,下课后给你。”她的同桌也这样说。
“周花蕊。”
“看大夫去了,腰疼。”
“陈香香。”
“她好像也病了,我们来上课时她还没床。唉哟……今天我好像也快不舒服了,正在生理期,肚子疼得厉害,想回宿舍躺着去。老师,你批准吗?唉哟……哟……”她的同桌还装模作样小声呻吟着。
他查看了一下到课学生人数,有六个女生和一个男生缺席,女生们差不多害着同一种病。他猜测这些所谓“月事不调的病友”们,这会儿肯定都赖在自己被窝里,不是看小说就是蒙头酣睡。但一时半会儿他也没办法揪她们来上课,于是咬牙切齿地拿出准备好的一叠白纸发给学生,实施他想好的上课方案,让他们先默写二十五个新课生词,然后再……
他在黑板上很快写了二十五个阿拉伯数字,得意洋洋地转过身叫朱大伟先上前台来填写第一个词汇时,仔细一瞧,不见了他踪影儿。原来趁他板书的工夫,朱大伟带几个男生从教室后门悄悄溜走了。剩下的女生看男生们跑路了,便乱哄哄的不安分起来,有的看杂志,有的吃东西,有的趴在课桌上打瞌睡;还有个女生用铅笔在发给她的白纸上画了一付他呲牙咧嘴,怒发冲冠的漫画像,递给周围女生传看,逗得她们都在低头吃吃发笑,谁也不关心他要讲什么。再让她们继续默写生词吧,恐怕这些公主们也会找同样借口生病,然后逃得无影无踪。
他算彻底没了脾气,叹了口气大声问:“朱大伟去哪里了,他刚才还在教室坐着。”
“他说对学英语不感兴趣,想转到新闻系,大概是去那儿听课了。”一个绰号叫“小川妹”的女生替他打掩护,她叫王美芳,正和朱大伟谈着恋爱。
眼见设想好的上课方案泡了汤,他只得拿出肖玫妤准备好的教案。打开一看,上面要讲的东西多不胜数,英文字母写得密密麻麻,他一时竟不知从何处讲起,顿时心生烦躁,开始盘算怎么能尽快度过这两小时,逃离这些可憎的小面孔。
“同学们,你们听说过法国作家阿尔冯斯•都德的《最后一课》这篇小说吗?”
“在中学课本里学过。”有女生回答。
“今天恐怕我也是给你们上最后一课了。我知道你们最近对我很不满意,已经到唐主任那儿告了好几状,现在我想听听你们各位的高见,也好离开课堂后好好反思,改正自己的错误。”
让给老师当面提意见,课堂马上沉寂下来。女生们眼珠子开始转动,不再多说话,都把疑惑目光投射到他脸上,“他想干啥?”
教室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
看学生不说话,他抱着双臂不耐烦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有啥高见就直说嘛,本人不是山上下来的老虎,不会吃你们的!”
终于,“小川妹”抖起胆子问:“老师,我们下学期要参加全国英语联考了,可我现在阅读能力还很差,模拟练习时答题错误率太高,做题速度也慢,弄不明白究竟是哪根神经错乱了,才老让我的判断出错。希望你认真备备课,指导我尽快提高阅读技巧。这次联考过不去,明年就得重考,如果最后拿不到过级证书,毕业后想找份好职业都是难的,等于白读了几年大学。但我们发现这学期你的心思好像不在我们身上,听你刚才的话音,是不打算教我们了?”
从她稚嫩的怯懦声音中他享受到了当老师的威严,有些得意地回答:“是呀,我不能再教你们了。”
“你要去教别的课?”
“不是。”
“是系主任要停你的课,不让你给我们再上了?”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在快统考的紧要关头不再教我们呀,是我们提的意见太多,太尖锐,惹你心里不痛快?”
“不可能。哪有老师会对学生提意见生气的,我从学生成为老师也才几年光景嘛,当学生时我也曾给我的老师提过许多意见。
“那你要离开我们究竟是为什么?”
“给你们实话实说吧,是我自己想主动离开讲台的。现在校外的世界天翻地覆,已经日新月异,生活非常精彩。人人都在改革大潮中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我也想走出校园去寻找自己的梦想。”
这时,朱大伟手里拿本《新闻写作教程》,跟几个男生从教室后门进来,恰好听到他这句话,就问:“老师,你寻找的是什么样的梦想,是职业梦想还是生活方式的梦想?”
他没理睬这个问题,质问他:“你正上课时为什么不请假随便离开教室?”
“我去听新闻史讲座了。”
“大学里哪有上午一大早开设讲座课呢?”他心想,“你要想蒙我还嫩了点吧。”
朱大伟确实没去新闻系听课,他看老师准备让同学上台默写生词,他肯定是第一个受罚人,忙带几个男生从教室后门悄悄溜上了楼顶。在那儿他们调侃了老师的一番不是后,开始无聊地向楼下观察和计算,英语系门前的马路上十分钟内路过的女生中,有几个脸蛋儿是漂亮的。
见丁肇强不回答朱大伟刚才的问题,另一男生追着问:“老师,你心中的梦想是卢梭倡导的恋爱自由吧?”因为过去老听他在课堂上抱怨,他毕业后像童养媳一样,被这所大学强娶了,他原本不爱教师这职业的。
面对男生们的挑衅,他脑袋里飞快地思索着怎样去应对他们。突然间他想起特区大街上,青年人用各种姿势搂着亲嘴儿不避人。虽说校园里已经允许学生谈恋爱了,可像朱大伟这样的刺儿头,和他女友“小川妹”也只敢晚上在小花园里无人处偷偷摸摸拉拉手,不敢再有其它出格行为。于是,他冷言答道:“是的,我的人生理想不但包含了你们说的一切,还有你所不知道的外面青年男女勇敢的‘欧喷’接吻方式。”
“老师,咋个‘欧喷’亲嘴儿法儿呀,说给我们听听呗?”一个女生感兴趣地问。
“把你的小嘴噘成小‘喇叭’状,敢当别人的面,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用任何动作,想咋亲你爱的人就咋对着嘴儿亲,你敢这样做吗?”
女生们大笑起来,纷纷扭头看她。她的脸蛋羞红了,不好意思用手捂着脸,眼睛从指缝中观察着他。
他怕再东拉西扯朱大伟又会去找唐子介告状,便打开肖玫妤准备好的教案:“好了,我不再啰嗦了,你们将来走出校门后自会看到想看的一切,现在正式上课。”
可那些生性敏感的女生们都无心再听他讲课,和他热烈讨论起自己的前途和未来的人生梦想了。
一下课她们便围上来开始卖乖:“老师,你这次回来上课变得有趣多了,我喜欢。这门课期末考试你可得多给我几分,让我毕业后能找个好工作,你的每堂课我可从没缺席过。”
“老师,你的形象简直萌呆了。我的梦想是毕业后进家公司多赚点钱,你说说啥样的公司工资高?”
“我毕业后想出国留学,成绩得积点多少才能被国外好大学录取?”
“你能不能不走,先好好备备课,带我们顺利通过这次全国联考,毕业后咱们一块儿去你要就职的地方创业?”
“我们保证以后不让朱大伟这坏蛋再乱去系主任那儿提意见,找你麻烦,你给我们说说以后该怎样做才对?”
连“小川妹”也说:“老师,你认为我和朱大伟将来干什么工作好?我家在四川大巴山区农村,我毕业后不愿意再回去,俺们那儿实在太穷了。朱大伟虽说想转换专业,去学习新闻,毕业后去家报社当啥子无冕之王,可我觉得他嘴里净是些不靠谱的大话,我对他没一点信心。”
女生们七嘴八舌提出的各种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又很复杂,他一时很难回答,但她们对未来岁月的憧憬却深深印在他脑子里。
而这些尚不谙世事的女生也没想到,一周前还被她们很鄙视的老师,离开校园几天后再回到课堂上,言行恍若隔世一般,变得社会阅历丰富,言语充满磁性,成了她们心中敬仰的帅哥和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