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正月初五，树申大爷死了，活了86岁。
年前刚入腊月，身体一向硬朗的他，病了，先是腿疼，吃了不少药，没有效果。后来针灸按摩膏药，也不管事。再后来，两条小腿，颜色乌黑，肌肉萎缩，像是两根烧焦了的木棒。树申大爷自己没觉着害怕，家人着急了。儿子开车拉着树申大爷去了承德、北京的大医院。专家诊断为下肢动脉栓塞，且不能手术，因为是弥漫性的。住了几天院，大夫把药量用到极限，没有一点好转，只好回家养着。老伴有些老年痴呆，儿女们心知肚明，树申大爷这一关怕是闯不过去了。
我与年已九十的父亲去看树申大爷。他比以前更加消瘦了，脸白得像一张纸，坐在炕头上。但是精神头很足，有说有笑的。他与父亲一辈子要好。父亲说，大叔啊，你没啥事的，你一辈子坚强，这点毛病不算啥。树申大爷哈哈一笑，没啥，无所谓，死了我也不在乎!
大爷的病恶化得非常快，没几天，就疼痛难忍，靠注射杜冷丁止痛。神智也不清，夜里老是说胡话，喊着我们庄里不少死去的老人的名字，特别吓人。还得感谢死神的照顾，没有立马把大爷拽走，让他终于熬过了年，在阳寿上又增加了一岁。
家族人全员上阵，七手八脚，把树申大爷的丧事办了。我写的礼簿。
二
本来，在农村，死个老人，是最平常的事。这些老人，彷佛一棵小草，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去，他们生命的过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但是，树申大爷好像与农村我认识的所有的老人都不一样，他这一生经历的坎坷事太多了，命运似乎总爱抓住他的头发不放，总爱与他开着极不善意的玩笑，我也常常为此感慨甚至于有些奇怪。
树申大爷初中毕业，在那个时代属于文化程度很高的人。他人很聪明，记忆力超人，二十岁出头就被县粮食局招入，做了一名工人。干了几年，很受领导和同事的夸赞。一个冬天，异常寒冷，树申大爷在局里值班，感冒发烧，吃药多了，睡得太死。仓库被盗，丢了几麻袋粮食，案件未破。奇怪的是，小偷居然把树申大爷挂在衣架上的军大衣穿走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很快被开除公职。
树申大爷回家种地了，结了婚，有了大儿子。文革开始后，我七八岁了，那时他是生产队的会计。三十出头，他离了婚，原因让人匪夷所思。主要是公婆不喜欢这个儿媳，说是儿媳妇拍拍啦啦(我们那儿的土话，是不讲卫生的意思)。且树申大爷是个极其孝顺的人，对父母百依百顺，甚至到了迂腐的地步。那时农村看一场电影就像过大年一样，人们像潮水一样往演电影的地方奔去。没有自行车，没有手推车，树申大爷身高腿长，力气也大，经常背着母亲看电影，一走就是三里五里，在我们附近一带，他背母看电影的事，被人们广为传颂。父母让他不要媳妇，他虽然不情愿，也不敢反抗，只好应允了。三年后，又找了个媳妇。
那时是生产队时期，人们思想很左，经常开批斗会。大爷为人正直，直到老年了，他还经常跟我说，自己这一生一步俩脚窝，行得正，“犯法的事不做，药人的东西不吃”。他爱替别人说公道话，得罪了不少人，包括大队公社的干部，还有上级派来的工作组的干部。为此经常遭人陷害，经常挨批斗。我记得，一次晚上开批斗会，他的脖子上挂了一扇木门，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一次脖子上挂了一个柳条筐，里面是石头，站了两个小时，最后趴下了，走不了路。还有一次开全大队批斗会，人山人海，公社干部也来了。原因是树申大爷做主把我们小队一条老得走不动路跟不上群的牛宰了，肉分给了社员，有人告发他屠宰耕牛，大队干部本来对他意见就不小，就召开这个批斗大会。大队书记让树申大爷把牛头抗在肩上，这何止是批判，其实是羞辱。
三
一九八几年代初，我参加了工作，大爷五十几岁，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三儿子，脾气火爆，特别好赌，一次输掉几千元，那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媳妇刚娶到家半年，媳妇气得死去活来，非要离婚。老三气急败坏，把媳妇打了一顿。媳妇一气之下，喝了卤水，送到医院就死了。这个媳妇，我只见过两次，还没说话。模样长啥样记不清了，只记得身材特别苗条，穿着高筒皮靴，八十年代初穿皮靴的可是凤毛麟角。刚过门的媳妇就没了，树申大爷悲愤交加，几天没吃饭睡觉。
几年后，树申大爷的四个女儿的老三，女婿是个酒鬼，不喝酒是人，喝酒就是鬼了，天天发酒疯，打孩子老婆。一次，把自己的媳妇薅掉一缕头发，打断一颗牙齿，媳妇觉着再过下去，命都没了，离了婚，带着唯一的女儿，从一座城市回到老家。本来，他们两口子在市里一家纤维厂打工，收入很不错的。家庭离散，老三只好投奔父母暂住。三女儿离婚，让树申大爷咳声叹气。四个女儿，待人接物最好的就是这个老三，偏偏她最不幸。
四
2000年春天，树申大爷的二儿子，在一家铁矿上班，老二人高马大，酷爱打篮球，是矿业联队的队长，每年县直机关都举行篮球联赛，矿业联队在他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大概五月份，老二正在矿山上干活，运送装满矿石漏斗的钢丝绳鬼使神差突然断裂，几十吨重的漏斗砸了下来，把老二当场砸死。老二才三十几岁。树申大爷哭得死去活来，我几次见他嚎啕大哭，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他哭。短短几天时间，他的头发就白了不少，挺直的背也见驼了。他跟我说，
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怎么自己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爷这么不待见他。
过了三五年，树申大爷从丧子之痛中逐渐在走出来，可是，又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大事发生了。大爷大儿子的儿子，十八岁，是个白白净净，见人就笑，有点恶作剧的小伙子，有一次，我正骑自行车走着，后边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这个小伙子，从家族上说，我们是哥俩。我骂了一句，好你个小子!这小伙每到周日，喜欢骑个山地车，四处走走，有时一去就是一天。有一次，小伙晚上没有回来，一连几天也没回家。他正上职业高中，没有手机。家人急死了，发动家族、亲友，四处打听。找了一周，没有一点线索，报了警。人到底哪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几天，临县来了一辆警车，警察问，你们家是不是有孩子走失?原来，在临县一片庄稼地里一个废弃的机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一看照片，正是失踪小伙。小伙妈妈当时就晕了过去。警方表示全力侦破，详细了解了小伙生前的事情。但是，案件至今没破，死因不明。大爷痛失孙子，欲哭反倒无泪，只觉得心里如刀割，脑袋要爆裂，坐在地上像一滩泥，起不了身。打那以后，七十多岁，走路带风的他，明显抬不起脚，摇摇晃晃的，走路“嚓嚓’有声且很大。
这年夏天，树申大爷的三儿子，家里要盖两层小楼，开车去附近市里一家玻璃厂买玻璃。中午刚过，一家人正往车上装玻璃，突然来了三个喝醉酒的小伙，一个小伙骑自行车东倒西歪地撞上了车的尾部，怒火中烧，无处发泄，先是骂，紧接着三个人一起打老三。一个小伙抄起一根胳臂粗的木棒，打在老三的头上，破了一个窟窿，血把衬衣都染红了。老三觉着如果不反抗，肯定被打死。于是夺过木棒，狠狠打在这个小伙的头上，立即倒地昏迷，另外两人个人吓得撒腿就跑。被打者抢救十八天后死去。老三被抓进看守所，后定为防卫过当，判刑二年。儿子进了监狱，树申大爷觉着很没面子，庄里庄方，有与他不睦的，说啥的都有。大爷感叹自己，儿子进监狱，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自己事事不如意，样样不顺心。好事一个不来，坏事频频光顾。
五
2012年，县里要修南外环，从我们小组南山的半山腰路过，还修一座高架桥。占了我们小组大量山林土地。家家户户应该分到一笔钱，但是，组员们连一毛钱也没有得到。小组长与项目经理有猫腻，人所共知。大爷决心出这个头，为大伙讨回公道。于是，他四处奔波，到各级各部门申诉，复印的材料就有几十斤。多方奔走，无果。大爷就走法律程序，起诉项目部隐瞒事实，毁掉小组松树三千多棵。项目经理身价过亿，手眼通天，法院判决大爷败诉。大爷气不过与法官发生肢体冲突，打了法官两拳。法官神圣不可侵犯。大爷以妨碍公务罪被抓进看守所，关了七天，因为年近八十，被取保候审，后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监外执行。虽然没进监狱服刑，但也当了一回实实在在的“犯罪分子”。
庄里有人说，大爷一生好与人斗，好胜心强，好占尖，其实不然。如果说大爷好斗，那也是好与强人斗，好与邪恶势力斗。他从不欺弱，这一点我非常佩服。庄里有几家，老实得近乎窝囊，我从未见大爷与这几家发生过冲突。
大爷还有一件事，是他死后我才知道的。他一生辛辛苦苦攒了四十万块钱，这里面有儿子的抚恤金和修外环占地补偿款，前些年借给一个亲戚开厂子，谁知亲戚赔得血本无归，大爷的钱也打了水漂。四十万，对于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村老人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
六
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关注养生方面的知识。很多资料报道，越是经历过苦难的人越长寿，古今中外，凡是在大灾大难中幸存下来的人比没经历过灾难的人寿命长很多，外国心理学家称这种现象为“创伤后成长”，越是经历过苦难的人，心理承受能力越强，耐受挫折的意志品质越强，也就是我们俗语中所说的“铁越打越硬，刀越磨越快”。
我常想，以树申大爷这样的人，一生经历无数次坎坷曲折，家里家外打击不断，婚变、挨斗、失子、丧孙、犯官、判刑、损财……基本上没让他喘上几口舒服气儿，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可以说，所有农村老人遇到的不幸的事情，偏偏都集中在他这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老农身上。但他居然活了这么大，这让庄里所有老人都感到意外。他就像我们村南山顶上的一棵塔松，这是我们村唯一的一棵古松，越是风霜的侵袭和岁月的磨砺，枝干越是遒劲峭拔，树冠越是苍郁碧翠。这棵古松脚下新修了外环公路，车辆来往如梭，常有人驻足观望。反过来，我见过不少人，经历一两次严酷打击，或失心癫狂，或抹脖子上吊。
我愈加佩服树申大爷，他以区区草民之身而顽强应对各种苦难，他与命运博弈到生命的尽头依然没有屈服和低头，他像一面破鼓在不断的锤打中依然奏响铿锵的强音，他用自己漫长而曲折的人生见证了生命的奇迹。
我想就这些问题，与树申大爷谈谈。有一天，树申大爷在门口干活，那是他得病前两个月，我正好路过。就与大爷聊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这一生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反而这么健康长寿，心态依然这么好，有秘诀吗?这些秘诀到底是什么?大爷见我很严肃，也就正色说道：“我就是挺劲大，天塌下来也得挺着，我看不起软棉花包一样的男人。我都是遇事往开了想，不钻牛角尖，自己的疙瘩自己解，自己的梦自己圆，多想比自己不如的，心态就平和了。“大爷说的这些，固然是他自己的切身经验，但也是老生常谈。但是，大爷最后说的一句话让我心里一动：“我虽然经历了太多的事，思考的了太多的事，可是我从来不想邪事，凡是邪的歪的事，奸、淫、盗、赌、偷、抢、骗……一个都不想!只要我走得正，老天爷也不会把我咋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