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溶溶,吻着锦书七岁的头顶。他抬头望一眼圆圆的月亮,把父亲的衣角牵得更紧。月光洒在父亲身上,锦书觉得,他像山一样高大。
“爹爹,婆婆说,小日本追不上我们了,我们团圆了,再也不分开了!真的吗?”
霞村摸摸儿子柔嫩的肩膀,又在他瘦削的小脸上轻轻捏了一下,笑着说:“当然是真的!”
“爹爹,妈妈说,我再也不是没爹的伢子,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了。是吗?”
霞村弯腰在儿子额上亲了一下,说:“当然!谁敢欺负我们锦书,爹爹不会饶他!”
说着,晃了晃硕大的拳头。锦书笑了。
多么难!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走了大半年,才从九凤山下来到了重庆。忍饥挨饿,受尽白眼,千难万难,大海捞针般找到了爹爹。从此,就可以过安定的日子了。刚才在饭馆里,爹爹不就说,要送我去上学嘛。可盼到了这一天!
锦书蹦跳着,一级级台阶上上下下,好一会儿,终于走到了新的家。
霞村为母亲和妻儿新安的家,是刚租的小阁楼顶层,坐落在沟底小溪边。时间仓促,只好暂时这样了,等安定下来,再慢慢从长计议吧。从今天开始,就要伴着久别的亲人,开始团圆的生活了。
“妈,儿子不孝,委屈您老人家了。国难当头,没得办法。待到赶走日寇,妈,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霞村望着疲惫却又兴奋的母亲,弯腰在小竹床上拉开新买的被单,扶母亲坐下,说,“累了一天,您老人家快洗洗睡吧。乾如,给妈烧洗脚水!”
“哎!晓得!”乾如应了一声,掂起脚盆。竹楼梯响起一串快乐的吱呀声。
夜深了,万籁俱寂。树影轻摇,月光斑驳地洒在小阁楼里。睡在隔帘外地板上的锦书,发出微微的鼾声。霞村朝布帘望望,翻了个身,无声长吁:“莫不是在梦里?”
多少个不眠的夜,梦境终于成了现实。他看看对面望不见的母亲的小竹床,不轻弹的男儿泪从脸上悄然滑落。
妈,您苦熬苦受,这辈子多不容易!九凤山离重庆一千多里,您一双裹过的小脚,是咋个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您忍过多少饥寒,您受过多少风雨?坚强的妈妈呀,我们今天终于团圆了。
这一切,多亏了乾如。乾如贤惠,丝毫没有富家大小姐的娇骄,悉心侍奉严慈,抚养幼弟和子女。十几年辛劳在浑然不觉间匆匆过去。爹爹已驾鹤西去,两个弟弟已成人,为国效命疆场,儿女们也慢慢大了。就说这一次,扶老携幼,一路逃难进川,历时大半年,吃了多少苦啊!真是功比天高。
分别两年的亲人终于团圆了。本该欢喜,霞村心中却五味杂陈,恍然若梦。
他原在离家数百里的江城一家工厂供职,鲜少回家。自从丢了南京,江城就一天天紧张起来。他所在的工厂准备内迁,顺长江入川。他一向被老板倚重,这次自然又是得力助手。
决不能让这些机器、物资落到日寇手里!霞村满怀悲壮,来不及告诉家里。押着装载机器的货轮,溯江而上,向西,向西!
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音讯断绝。
坏消息不断传来。疯狂的日寇,从陆地、江上几路迂回包围江城,中国军队奋勇反击,激战数月,家乡还是沦陷了。
消息传到重庆,霞村他们觉得,回家的希望更渺茫了。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把自己灌得烂醉,悲观地认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家了。
工厂主劝慰亲兄弟般的霞村:“家是回不去了,都被日寇占了,家人恐怕……唉!在这儿重新安个家吧。鬼子再猖狂,咱中国人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霞村含泪不语。他忘不了乾如。家乡被日寇铁蹄蹂躏,妈妈还活着吗?乾如还活着吗?三个孩子都还活着吗?多方打听,杳无音讯。看来,或许真的再也无法团聚。可惜,临别没能见最后一面,乾如,钟霞村对不起你!
又过了好久,逃难进川的中学生卓竹影,走进了万念俱灰的霞村生命里。霞村已三十多岁,卓竹影还是刚刚绽放的黄花女,可他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幸福缱绻的日子没过多久。前几天,一个衣衫褴褛乞婆般的女人找到了厂里。啊?乾如!真的是你吗?昔日优雅的大小姐,咋个被磨累得像个粗使老妈子?
“你真的在重庆啊!让我找得好苦!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乾如抹了一把泪,脸上更加脏兮兮。
她转身扶住颤颤巍巍的婆婆:“妈,我们到家啰!”
“儿啊!”瘦小的婆婆泪流满面,仰脸看着高大的儿子,颤抖着伸出手。
霞村抢前一步,捧住母亲的手,捂在自己脸上,热泪长流:“妈!您受苦了......”
乾如拖出胆怵怵躲在自己身后的儿子:“锦书,快叫爹爹!”
“爹爹!”
小叫花子忸怩了一下,哭着扑进衣冠楚楚的男人怀里。
一家人相拥而泣。哽咽,嚎啕,喜极。
好半天,霞村止住了泪,却又犯了难。看一眼满脸憔悴的结发妻,心想:“若不是她历尽千辛万苦,跋涉千里,恐怕,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慈颜,再也见不到接续香火的儿子。抛弃这样的妻子,钟霞村,你就不怕雷劈?!”
可又想:“竹影没有过错,她也是明媒正娶。抛弃她,难道就不是背信弃义?唉!这可怎么办!”
幸亏乾如不知他的尴尬。
草草安置了母亲和妻儿,霞村回到厂里,才知已是满城风雨。来了“秦香莲”的消息,已经传到卓竹影耳朵里。
“不行!钟霞村,当初你按正室迎娶,我好人家女儿,岂能当小妾?”卓竹影像遭了雷击。
不知所措地哭了半天,她又想:“也许是讹传,那不是他的妻。国难当头,谁没几个逃难的同乡来投靠?”想着想着,把头埋进了沙子里。
霞村惶惶不安,几天过去了,才吞吞吐吐把实情告诉她。虽然早有准备,竹影还是忍不住嘴唇颤抖,扑到枕上失声痛哭。好久好久,抹了把泪爬起来,轻声说:“回去吧。那儿才是你的家。”
她知道,那个姐姐是有功的!况且,霞村本来就是她的。
霞村惊愕地扶了一下滑落的眼镜,说:“那……你咋个办?”
“我回父母那儿去。”竹影掏出小手帕,揩干泪痕,垂着眼睛平静地说。
“你回去咋个交代?我……”霞村左右为难,心乱如麻。
“别担心!我去跟父母解释。把人逼成陈世美?你太小瞧了卓家女儿!”一向温柔的竹影,今天那么决绝。
恩爱夫妻,抱头痛哭。
最后,他把租的新房留给了识大体、明大理的竹影和她父母。自己重新给母亲和妻儿安排了住处。
“造孽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害了人家好姑娘。竹影,可怜你我从此就是陌路人了。”他背向乾如,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眼前浮现出卓竹影纤柔的身影,耳畔响起温柔又决绝的声音:“你太小瞧了卓家女儿!”
翻了个身,发现脸颊边的竹枕凉津津的。
乾如也在流泪。
霞村怎么了?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渴盼已久的温存。这是那个倜傥多情的霞村吗?也许,这些天他太累了。唉!反正已是老夫老妻。
他对我千恩万谢,只是为了妈妈?就没有一点夫妻情意?噢,这或许就是变相的谴责。恨我!三个孩子只带来了一个。可是,你知道我的心痛得碎成了几百瓣吗?可怜我的小云鸿!可怜我的小楚玉!
想起两个女儿,乾如的心抽搐着,拧成了麻花。
“啊!”她忍不住呻吟一声。默默流淌的眼泪,一下子变成了奔涌的山溪。
霞村翻过身,温柔地抚着她的肩膀,悄声问:“咋个了?爹爹......还好吧?”
“爹爹......”乾如声嘶气噎,猛地扑到霞村怀里,破旧的睡衣胸前,马上洇湿了一片。
“小声,小声,莫扰了妈。”霞村吻吻她的头发,柔声说,“慢慢说,爹爹到底咋个了?”
“爹爹……”乾如的喉咙被悲痛攥得喘不过气,“不……在......了......”
“啊?!”霞村大惊失色。
“呜——”乾如压抑着痛哭。
霞村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眼前浮现出岳父遗世独立的身影。
霞村的家是个破落的前清遗老遗少,早没了昔日的辉煌。他们靠典当度日,蝼蚁般自生自灭。他自幼出外谋生,靠着刻苦坚韧和聪明,才打拼出生存的空间。日本留学归来却赋闲在家的张老爷,看他是个人才,把心爱的独生女乾如嫁给了他。每次拜谒泰山,岳父总要问问天下大势,也教导他不能忘了祖宗遗训。可敬的老人!
“到底咋个回事?”霞村问,“记得爹爹一向身体壮健嘛!”
乾如抬起头,在朦胧的光影中盯住他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字一顿地说:“饿死不当亡国奴!”
一语未了,泪落如雨。
前些天才听到父亲的死讯。乾如后悔,当初不该轻易离开爹爹。那时候,说啥也该硬拉着他一起进川哪!
跟父亲分别的那一幕,犹在眼前。
那天真冷。昔日繁华的镇子,大街上悄无人声,萧瑟得像座鬼城。她匆匆穿过空旷的街道,来跟父亲告别。
气派的大院,雕梁画栋,似在诉说着昔日的尊荣。此时,父亲手握一册闲卷,在正厅慢慢踱着。
“爹爹,跟我一起走吧!我们进川找霞村。”乾如晃着父亲的胳膊,忧心如焚。
“放心去吧!爹爹在家没事儿。”父亲捋了一下花白的头发,笑呵呵的。
“我都听说了。爹爹,您干嘛瞒着我?”乾如盯着父亲的眼睛,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满,“听张根儿说,那小日本来找过您好几次了。‘黄皮子给鸡拜年——没的好心’。我们惹不起躲得起,爹爹,‘三十六计走为上’。”
“你走吧,乾如。爹爹不怕。”父亲慈爱地看了看她,眼里闪过一丝忧郁,“爹爹晓得,政府号召沦陷区的百姓到大后方去,啥子也不给鬼子留下。可爹爹老了,不能连累你。你婆婆那小脚,一路上就够你为难的了。放心吧!爹爹留在家,也绝不会当汉奸。”
“爹爹,还是走了好。您懂日语,又有声望,他们一定会来纠缠您。”乾如担心。
“放心吧,乾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从小背诵的诗句,可不是嘴巴说说而已。”父亲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着她说。
“爹爹,还是一起走吧。要不,女儿走了也不放心。”乾如不知咋个才能说服父亲。
父亲看着女儿,微微笑笑,突然转了话题:“钟家老二、老三,最近可有家书来?前方吃紧哪!”
乾如愣了一下,说:“霞村在江城的时候,转述过二弟的信。二弟、三弟部队打散了,跑去江城找他,他们一起去了八路军办事处。小哥俩本是跟人结伴去延安,二弟半道改了主意,留在西安上了炮科学校。他说,共产党没的大炮,他要操大炮,给死难的弟兄报仇!”
父亲又问:“老三呢?”
“三弟执意要去延安。说,那儿人人平等,长官不打士兵。他们自此分开了,再也没有三弟的消息。”乾如告诉父亲,“霞村也说,抗战的中流砥柱就是延安。现在国共合作,三弟投奔共产党,不用怕。”
“好,好!都是热血好男儿!”父亲拈须微笑,频频点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好男儿就该这样啊!唉!要不是太老了,我也真想拿起枪,跟他们一起上战场!”
乾如笑了。
“乾如,要走就赶快走吧,免得夜长梦多。”父亲拍拍女儿的手背,提醒她,“莫担心我。风声紧了,我就躲到你姨娘娘家去。”
“那......好吧。”乾如只好答应。
“你婆婆是小脚,几个孩子还年幼。路那么远,又多是山路。乾如啊,爹爹还真的担心你呢。”父亲有点恋恋不舍,说着说着,眼里泪光闪闪。
乾如哪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
那天,她正为找霞村急得焦头烂额,在街头遇上一位乡亲,那人告诉她:“大小姐,你知道吗?张老爷死了。”
“啊?!”乾如顿时似五雷轰顶,“他被小鬼子抓去了?”
“不,大小姐。是他自己跑了。”那乡亲说,“小鬼子要张老爷当维持会长,连安民告示都替他写好了。张老爷不干,逃跑了。逃到了九凤山里。山那么大,鬼子哪找得着?可他,也找不到别人了。没人接济,活活饿死在山里了。好多天才被人发现。唉!他若是不进山,可能就不会......”
“爹爹!”乾如当街嚎啕大哭。
这就是爹爹!这就是宁死不当汉奸、宁死不当亡国奴的爹爹!爹爹,您为啥子不跟我一起走?难道您那时候就下了必死的决心?难道您知道,自己不能走,一走,女儿就跑不掉了?爹爹呀!
“当时,我就在心里对着苍天发了誓。”乾如盯着霞村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要把锦书培养成人!学本领,造枪,造炮,报仇!即使找不到你,我一个人,就算沿街乞讨,也要!”
霞村感动得热泪盈眶。刚要在她额上吻一下,睡在地上的锦书又叫起来:“妈妈!妈妈!”
声音模糊,似乎是梦中魇住了。
“锦书,妈妈在这儿!”乾如忙披衣下床,坐到儿子身旁。月光洒在母子身上。
刚伸出手,想抚一下瘦骨粼粼的儿子,没想到锦书忽地坐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扑过来,一下子搂住了她:“妈妈!我不死!”
乾如顿时泪如雨下。可怜的孩子!那可怕的一幕,还时时折磨着他呀!睡梦中,他是否又想起了滔滔灯灯河?又想起了消失的妹妹?
孩子忘不掉,妈妈更忘不掉啊!
乾如抱着四岁的小楚玉,锦书扯着她的衣襟,九岁的云鸿背着小包袱,搀扶着小脚的婆婆。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逃往四川。
“咚!”“咚!”
灯灯河的滚滚波涛横在眼前,交战的炮声越来越近,有几颗炮弹,就落在附近。河上只有一只渡船。人们哭喊着,叫骂着,拼命往船上挤,失散的孩子哭爹叫娘,无主的行李扔得遍地。
挤不上。年轻力壮的尚不行,何况拖儿带女,还有个小脚的婆婆!
“是鬼子追来了吗?”
“哎哟!咋个办喏?鬼子见人就杀,见女人就奸!”
逃难的人们绝望了。
“今天,就死在这儿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仰天叫了一声,投进江里。
接着,又一个女人也投了进去。一个母亲,把孩子推下水,自己紧跟着跳下去。
人们乱哄哄地惊叫着,乾如脑子一片空白。太阳穴嘣嘣直跳,心里像沸腾的一锅粥。
“看来,今天是逃不脱了。后有敌兵,前有大河,咋个办?死了算了!死也不能落到日寇手里!就学别人的样,先把孩子老人统统推下河淹死,然后,自己再随着去。”
乾如下了决心,长叹一声,咬紧了牙。举起手中的小女儿,一下子就扔到了河里。可怜四岁的小楚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连声“妈妈”都来不及叫出,就被河水卷走了。
附近又有炮弹落地。乾如顾不上再看一眼水中那一沉一浮的小小黑头顶,又去推瘦弱的锦书。
妈妈疯了吗?小妹就这么没了吗?锦书吓呆了。还没回过神来,猝不及防,已被妈妈一下子推到了水里。
他明白了,妈妈是要将他淹死。为啥子?妈妈是最爱我的呀!看来,妈妈真的疯了!求生的本能使他拼命扑腾,幸亏岸边水浅,他挣扎着揪住了妈妈的裤腿,声嘶力竭地喊:“妈妈,我不死!妈妈,我不死!”
云鸿也明白了,扑过来搂住妈妈的腰:“妈妈,我不死!妈妈,我不死!”
一个汉子实在不忍心,伸手拉起锦书,说:“走!跟我来!”
他弯腰抱起瘦小的婆婆,拼命往船上挤。乾如拉着锦书的手紧随其后。云鸿顾不上哭,拼命扯紧妈妈的后衣襟。
渡过了灯灯河,却不见了云鸿。刚才好像看到她挤上船了呀!难道慌乱中看错了?还是又被人挤落水里?
“云鸿!”乾如喊得没了人声,还是不见女儿的影子。
“云鸿!”
“姐姐!”
一声声泣血的呼唤,湮没在人们惊恐的喧嚣里。
是不是下了船找不到妈妈,跟着别人往前走了?
“锦书,你跟婆婆就在路边不要动,我去找姐姐!”乾如匆匆嘱咐一声,一个人小跑着往前追去。
没有!人群里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玲珑小身影。乾如逢人就问:“看到一个小姑娘吗?大眼睛双酒窝的小姑娘。”
人们都木然摇头。乾如疯了,哭着,喊着:“云鸿,你在哪里?”
遥遥向对岸望去,混乱的一片啥也看不清。她们在河边盘桓了一天,不肯就这么离去。乾如想,云鸿九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她知道,父亲在重庆。只要不死,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找到那里。
怀里的锦书抱紧妈妈,还在喃喃“妈妈,我不死。”乾如搂紧了儿子,泪落如雨。明白了!霞村为何冷落我?我哪是啥子恩人,分明是,我有罪啊!
霞村也披衣起来了,弯腰摸摸乾如的肩头,小声说:“轻点儿,轻点儿,莫扰了老人家。妈太可怜了!”
是啊!妈太可怜了。挂牵儿子,又不敢说起。饭也不敢吃饱,唯恐儿媳嫌弃。哪能啊!妈,就算一直找不到霞村,我也不会抛弃您!您一双裹过的小脚,跋涉千里,连我都快要撑不住,妈,您是咋个坚持的?乾如的泪,再也擦不及。
乾如想起,在路上,有一天费好大劲买了一只鸡,要给婆婆补充营养。刚煮半熟,涌来一群士兵。衣衫肮脏,面容疲惫,眼角堆满眼屎。
一个士兵抽着鼻子,连连说:“好香!好香!”
看了一眼锅里的鸡,伸出黑黑的手,端起了锅。
乾如急了,抓住他衣服,哀求道:“求求你!老总。这是给老人补充营养的。老人实在走不动了。”
那士兵说:“你们重新买吧。老子不白吃你的!我给钱!”
说着,将锅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
乾如不敢要,拉着他哀求:“求求你!求求你!老总。我的丈夫,以前也是国军。”
听她如此说,一群士兵围上来,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嫂子,你重新买去。我们马上要走,时间来不及啰。我们两三天没得饭吃了。”
“你们也快走起,这里很快又要打仗。”
“唉!我们在前线卖命,爹娘也顾不得。谁知爹娘现在啥子样?”一个年龄稍大的士兵,红着眼睛掏出两块大洋,抓住乾如的手:“给!嫂子。全给你,我要这没得用,谁晓得有没有命花?看见老太太,我就想起家里的老娘......”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抹着泪拍拍乾如的胳膊,摇摇头走了。唉!士兵兄弟!
乾如刚要劝锦书睡下,锦书却突然说:“妈,我想姐姐!我想楚玉!”
“呜——”乾如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得哭出声来。
那边小竹床上,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团圆,团圆!这是啥子团圆喏!”
“妈!”
“妈!”
霞村、乾如忙赶了过去。小锦书也爬起来:“婆婆!”
“妈,对不起!搅了您瞌睡。”霞村坐在小床边,嗅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握住她的手,歉疚地说。
“哪能睡得着!”婆婆低声说。
“妈!”霞村轻轻唤了一声。
“可怜我们楚玉,连豆腐和肥肉都还分不清呢,就......皇天菩萨呀!小伢子有啥罪?中国人有啥罪?我可怜的楚玉!呜——......云鸿,你在哪里?”婆婆突然老泪纵横,悲怆地放声大哭。
“妈!”霞村流着泪,握紧母亲的手,老人家浑身都在战栗。
“儿啊!我的儿啊!”婆婆紧紧抓住霞村双手,瞪大流着浊泪的老眼,向着阁楼顶大喊,“啥时才能团圆哪?我的二伢子!我的三伢子!都还活着吗?你们在哪里?快把小日本全杀光吧!二伢子!三伢子!”
“妈!”
“妈!”
“婆婆!”
一家人抱在一起,泪水就像门前的小溪。
月亮也流泪,悄悄躲进了云层。阁楼里一片昏暗。
月西沉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