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这口大水井是我父亲的,有点迁就,因为它既不是我父亲所挖,也不是我父亲属地之物。它是岁月沉淀赞誉后,乡亲们的默许与认可,以至于约定俗成后给我父的奖赏物而已。
上世纪70年代,为解决一庄人吃水,浇地的困难,决定集体挖口井。风水先生在村上踅摸了一圈,咂摸了一回后,就圈画了打井之地的定位。
它就在我家的院外。七八个壮劳力,用了六天才完成了打井工程。井口圆径3.5米,全深7米,水深2米,井壁全是用鹅卵石砌筑的。快完工的时候,表叔四下寻木,把小柁梁粗的枣木柞木各两根捆扎成四框沉到水里,后用大石头压住。老人说,这是压井木,镇井物,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是新打水井的必须,它能辟邪。我依稀记得,竣工那天,井边聚了全村人。井口上搭立一个用榆木做的三角井架,一根光溜的圆木横在上方,圆木尽头冲井口处,一个系着红布的大辘辘穿挂,辘辘上一根棕麻绳向下正游荡着。父亲们还在井沿处立一桩子,上系红布,摆上供桌,烧上香,还杀了一只羊。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凉水摆上,一阵鞭炮响过,父亲一声吆喝,所有人都冲井齐刷刷地磕头跪祭。我当时也不太明白咋回事,反正跟着大人一起,也跪拜了。
井水甘甜清澈,它让一庄人喝上了欢天喜地的水。顷刻,井边成了热闹地。早上,家谷鹂刚叫的时候,井边就传来桶儿筲儿的撞击声和扁担的吱扭吱扭声,还有人语透彻的应答。而从这时起,父亲就担起了一份义务。他拿起自绑的扫帚,开始了清扫井边卫生的自觉。一天到晚,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地从我家门前走过,路总是湿漉漉的,父亲和母亲也总是用笑脸和言语迎来送往,应答着挑水人。
确切地讲,自从有了这口井,父亲就多了许多活计。他到处寻觅,终于在黑坑地找到了一块大的条石,央人把它抬回。一阵蹭、挪、垫、倚后,一个大井沿台被父亲们搭成。人踩在上边打水,既干净又多了几分安全。这还不算,他还捡小石块儿,利用几个晚饭后的空闲,蹲着吭吭,一顺地排抹成一个大水簸箕,簸箕两侧还砌了石沿。人踩上去,皆夸父亲“好”。
吃了水,足了园。浇了麦苗青青,浇了萝卜花开,浇了高粱谷子湛绿,引来蝴蝶翩翩,也招来百鸟来亮嗓。井台井沿是人的好待处。夜晚,月上中天,繁星点点,凉风习习,人们围坐在此处,抽着烟,虑论这国事家事,还有奋斗明天的心胜。一边说着张家长,李家短的新闻,还吹着三国,白话着西游,连联合国主席都管不了的事他们似乎都知道都敢管。时而哄堂大笑,时而低语咯咯,还伴着一阵激情的嘹亮。于是,这里也成了新闻和故事的集散地和亲姐热妹说知心话,告诉秘密事的贴己地。
父亲就是个想事人。他上山割了荆条,艳阳下,他头戴大草帽,硬是带带拉拉利用半个月早晚时间,编了一个锅形的大荆条帘子,两根大松木往井口一担,帘子往上一盖,枯枝败草,柴禾棒子就落不到井里了。这还不算,他好像还有忙不完的心事,似乎完不成那事心里就有过不去的坎儿。于是,他又割来了柳树条,往水里一沤,十几天后用手一撸,柳条儿就露出柔软的白白。他蹲下身来,就汗沫流水地编起水篼来。因为他看见,乡亲们用自己的水桶打水挺不方便,一来盛水少且漓漓拉拉,二来井壁不时会把水桶磕破磕扁。所以,他决计编个大水篼了,井沿一放,往井绳上一栓,愿意啥时候使就啥时候使,谁愿意用谁就用,如同公用一般,那多好啊。当他的愿望实现,编织完工,看着大家脚踏井沿,把辘辘一绕,水就被用自己编的水篼源源不断地提出,哗啦一声,倒进自己的水桶或倒在水簸箕里,看白花花的水欢快地流向农田时,父亲总是露出得意的欢喜和眉飞色舞的骄傲。
天大旱,这口井之地可就热闹了,从早到晚一会儿也没闲着的时候。人们心急马慌地排着号,披星戴月,辘辘吱扭,人累换歇,歇人不歇辘辘。虽然不停地往上提,可井水却总是盈盈着,清澈着,不见少也不见低(水位),井似传说中的大宝瓶一样。人吃水,浇园子,浇大田。水哗哗,人盼盼,都把救命的指望托付给了大井,大井也都以丰收的名义昼夜签发着希望的来日满满。
种上花,栽上柳,刷井石,洗井板儿,蒿井边草,扫井旁垃圾,擦辘辘,维修井绳,给辘辘轴浇油,父亲就像爱护他的眼睛一样。但这还没有完,他还有操不完的心,他总怕打水人掉进井里,所以他就找来几根尚好的木杆,在四周架起了围栏。夏日也当空,微风正习习。井旁绿柳,长枝婆娑,一边伴着庄亲说着大好,一边听爷们娘们给井的笑呵呵礼赞。而每每下雪呢,尽管大雪纷纷,父亲也早早起炕,拿着扫帚和锹,把井四周扫铲得干干净净。井沿有冰了,他就刨扫个不停。这项工作,似乎是老天交给他的分内之事。尽管天寒寒,北风呼呼,冻得父亲双手也红红冷冷,但也挪不走父亲心满意足和心甘情愿的伺候之暖暖。都说父亲有副好脾气,对人谦和,老实憨厚,遇事轻易不恼,可他要是碰见哪家小孩儿在井边拉泡屎撒泡尿,他会急的,在吵嚷那个小孩的同时,也训斥那家大人,并声嘶力竭地与她理论。为这,他也得罪了人。但乡亲们却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记得有一年,他差点没跟外来的几个小混混拼了命。说也怪,也许是有水就有鱼,千年的沉木万年不死鱼的生命基因澎湃之因吧,也或许是好事之人往井里投了鱼苗的缘故,大井里居然有了鲇鱼的生存,而且是相依相随活蹦乱跳的一对。几年后,鱼长有尺余,俊俊的,黄黄的,长长的须。在月圆的夜晚,当大井盛满月亮,一水摇曳了月宫和桂树之时,人们往往会看见和听见井水里一对的夫游妇随和扑通扑通的欢腾。日子长了,人们也看见大鱼身后有小鱼的追随。庄乡人谁也不害巴他们,都把喜欢的情与爱投注于他们,把他们认定为水里的龙。又说,鲤鱼跳龙门,连年有鱼(余)。有了这跳跃的鱼,一村人过日子都顺当,有发兴。可那天临中午,却来了三个小混混,手拿着大长杆儿,杆头栓个大网兜,还有电鱼的渔具,看样子非要打捞这些鲇鱼不可。恰巧被戴着草帽,卷着裤腿,敞着怀,扛着挖锹从地里收工回来的父亲碰见。那还了得,父亲当然先是解说阻拦。可不识相的三个小混混不但不听,还非要打鱼并要和父亲列巴列巴。这一下,可惹恼了父亲,他大怒,举起手中的挖锹非要劈死他们不可。三个混混一看不好,抱头就逃,父亲举着大挖锹,一路猛撵,一路骂,追出他们老远老远。
有了这场经历,谁还敢觊觎井里的鱼呢?从心底里。更神话般的是:人们传送出了“望井”的神奇。按理说,天旱,水位下降,这是定论。而此井,恰恰相反。天大旱了,人们就望井。发现天旱,水位却上升,天越旱,水位升得就越高。到那黄石头处,就下雨了,可灵验了。所以,天一旱,人们就开始望井,看水位上升了,人们就有了盼想。由于其神奇,声播远远,所以人们就把井当神来供奉,烧香祭拜。一年四季,虔诚真真,绝对不忘。
由于井的秘闻与现实的存在,且越传越远,越传越神。时间久了,百里外的人倒忘记了我们的庄名,却记得我们村的大水井。只要一提起“大水井 ”,就知道我们是哪里的人,于是,“大水井”就成了我们庄的名片和身份证。我们也因“大水井”而增添了骄傲理由的身位。而父亲的名呢,也随之而飞。
是的,大水井养育了我们全村人,我们都是喝她的水长大的。她是我们一村人的命根子,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神。我们都是她的儿女。她把甘甜的所有,全都默默地奉献。日子里,有了幸福的记录,也有了成年累月汗水晶莹洒落的滴答记录。苦乐参半,风雨相随,都是岁月悠悠的相守与一庄亲缘亲和的故事历程之走过,还有感恩浩荡的纯纯。
时间已经过去50年,如今的大水井已脱去井绳缠辘辘的戎装,水泵、自来水退却了黑油油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风吹篱笆雨洗窗,泪花泡月亮的苦涩,拥抱了没有的总想有,得到的还盼望的牛铃摇春光的幸福。但历史就是历史,虽已远去,却演绎了一段真情不能忘却的记忆,更不能丢与弃。不能让今天的大水井心痛冷落而空望茫茫,于是父亲就又担起守卫守护之职,还有日里夜里的陪伴,因为大水井已经是我父亲生活里离不开的亲人,缘结今生,影像相随。于是,大水井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归属和户口,也有了她新的名字—张家大水井,这是一村人给我父亲最高的奖赏。此从,她的名又与父亲的名捆绑在一起,我想,她还会穿山越岭,再叫响一百年……
2020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