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成都的高温天气依然倔强，一直在40度左右徘徊。遇到如此高温，一起跑步的朋友，找到的借口多半是放大膝关节半月板的磨损，而刻意回避锻炼心肺功能，增加肺活量，促进睡眠的功用。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跑道上坚持。我的理由比较荒诞，四川男人嘛，不存在不好意思，就是怕老婆笑话自己偷懒，没有恒心。今天跑完计划的路程，慢下来，一身湿漉漉的。家里的成员都出门避暑去了，不用急着回家。慢悠悠地往回走。在小十字路口，又碰到那一对安岳县来的农村夫妇正在打扫街道。对于他们来说，早晨四五点钟的成都从来不是霓虹闪烁，不是夜色正浓，而是新一天工作的开始。一大早的紧张忙碌，就是为了给我们展示一个干净的世界。平时跑步都能碰到，只是偶尔点点头。今天闲来无事，专门等着他们扫到近前主动搭讪。出于好奇，确实想和他们摆摆龙门阵。他们在城市已经生活好几年了，对城市会有什么样的看法呢?对于他们心目中最牵挂的农村，我反而不感兴趣。
环卫大爷头发秃得厉害，皮肤黝黑，嘴皮厚是他脸谱标志性的特点。他老婆子个子矮小，惊抓抓的，典型的四川女人。只是历经岁月的洗礼，那张原本白净清爽的面庞已布满风霜。老婆子快人快语大大咧咧没遮没拦，一听我问起他们的工资收入，老婆子就开始骂骂咧咧：“狗日的福建老板太恶心了。我们一直是2900块钱一个月，福建老板来了后，让我们两口子一起扫三条街道，活生生一个月扣了我们50块钱。现在，只有2850块钱了。太心凶了，狗日的，把那50块钱拿去抓药吃。”这种民间智慧，我是能够理解的。有时候，面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社会环境，学会麻痹自己或者自己试着和自己和解，其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救赎。
“你们老板是福建人?为什么会是福建人呢?”我反而纳闷起来。四川是一个劳动力大省，市容环卫属于低门槛工种，不需要太多的管理智慧呀!厚嘴皮大爷看我一脸纳闷，吧唧吧唧嘴，憨憨一笑，插嘴道：“小兄弟啊，外省人，关系简单嘛。懂得孝敬。这个难道你都不懂?”嘴唇裂开，略带狡黠地笑着，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怕我不认可他的聪明发现。市容环卫为什么要承包给遥远的福建人，我是没啥兴趣的。我更关心他老婆子对于一个月减少50块钱的强烈反应。老婆子看我乐意听她讲，也就不管不顾了：“年轻人，你才不晓得哦，狗日的福建人，他们那里的人有钱，有钱人嘛，都狡猾狡猾的。和我们成都本地那些管我们的一商量，原来普普通通的一条马路，被故意分成两三段，然后故意打乱顺序，重新排列新的人员来扫，稀里糊涂的，一个月工资就给我们每个人整脱了50块。这些狗日的太心凶、心太凶了，比我们村里死了的那个王寡妇还心凶。50块，一个月50块，一年就是600块，600块他们打麻将，点个炮就没了，我们却能买回家一头小猪仔啰!”老婆子噼里啪啦的慷慨陈述，那表情，那肌肉，那语速，估计在农村老家，应该也是一个不依不饶的标准悍妇。在城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好象也被驯服了，尽管说得酣畅淋漓，却又好象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稀里哗啦说完，面无表情地一笑，又骂骂咧咧地去忙活路去了。厚嘴皮大爷觉得老婆子还是浅薄了点：“老婆子才来城里四五年。家里原来穷怕了，她呀，把钱看得太重了。还有，她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看新闻。50块钱，无非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早餐嘛。没文化，不会算，知道个狗屁。”看我听得认真，大爷继续娓娓道来：“你们城里的东西反正有点烫哦。昨天，扫隔壁那条街的，忘了穿工作服，又遭罚了五十块。还是你们城里人安逸，编一个表格，随便签个字，就可以领钱。我们，哼，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忙，让我们签字，多半是又遭了罚款。”厚嘴皮大爷把椅子旁边的一个矿泉水瓶踩瘪后，塞进了自己那个大大的编织袋里。继续说：“老婆子这几天，天天念那50块钱的事，念得我烦得很。一天又不看电视，不看新闻。现在抓的贪官，动不动就是几千万几个亿。她晓得个球，瓜婆娘从来不晓得这50块钱离那些数字有几个帽子远。”厚嘴皮大爷欲言又止，看我听得认真，索性又冒了几句：“小兄弟啊，你说说，为什么，毛主席那个时代，就没这么多贪官污吏?来我们家还要自己带干粮。那时候，贪几万块钱，就要拉出去枪毙，现在贪几个亿的都不枪毙了。为什么啊?看你这个样子，也象个当官的，你说说。”没头没尾地说完，环卫大爷推着三轮车就走了:“不说了。再不去干活，那个瓜婆娘待会儿又要骂我了。”
怔在原地。傻傻地。一脸茫然。
刚才跑步时背上湿漉漉的汗水，已经在背上板结成很大一块，紧紧贴附在后背上。毛孔里新渗出来的冷汗，不知道会流向哪里，也不知道能流向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