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包括我的父母在内)知道,这是我曾经用过的名字。当然,我的档案里也没有这个曾用名,因为这个名字短暂得还没有来得及在外面,在学校使用就已经被放弃,它只是在家公(外公)、家家(外婆)口里叫了一段时间而已,到他们背井离乡去了新疆二姨那里后就不再使用,满打满算,不到半年。
这个“庄”,是我阿娘的姓,这里更应该是大秋牙(大舅舅)的姓,因为我是被抱到家公那里给大秋牙当儿子的,是要来继承大秋牙的衣钵的。至于为什么,那就说来话长了。
其实,大秋牙无后的原因很特殊。他本来就是大帅哥,高大挺拔,英俊潇洒,大舅妈更是一个大美女,在外人眼里,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可他们就是搞不好。具体原因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大舅妈在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人的情况下,被她的父母棒打鸳鸯,鼓着她嫁给了大秋牙。这虽然是普通老百姓眼里的郎才女貌,可在大舅妈眼里,“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就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大舅妈竟离家出走了,再没有回来。大秋牙也是个痴情汉子,发誓不再另娶,只专心伺候父母。不然,凭着他的人才和家庭条件,再结个婚真的是不难的。
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咋办?于是他看上了大姐家的老三昆娃儿,希望我的父母把老三过继给他当儿子。那时,昆娃只有两岁,胖胖的,肉嘟嘟的,乖得很。因为大秋牙对我家确实太好,父母不好意思拒绝,竟然真的同意了。于是,老三黄敬昆后来就改叫了“庄士昆”。
其实,之所以抱老三昆娃儿过去,主要是因为那时他小,像狗儿一样更容易养“家”罢了,乖不乖的应该是其次了。
后来,大秋牙去世后,家公家里就失去了顶梁柱,家里就没有人能做活路了,考虑到老三实在是太小,那时只有三岁,不仅做不了事情,还要大人带着他。在生存都困难时,发展就不得不放后了。于是家家要求把老二明娃儿换过去,那时建明六岁多。于是,“黄建明”改名为“庄士明”。(大秋牙去世后,经不住姨婆和表叔刘家云的反复软泡硬磨,加上家公、家家的助力,再加上阿爸感觉自己总是欠着他们,老三昆娃儿又抱给了也没有后人的表叔刘家云做了儿子。所以,老三黄敬昆再次改“庄士昆”为刘弟昆,再后来,表叔干脆连昆字都不要,直接改为刘弟武了,这是后话。)
建明到了家公那里后,还是因为太小,不能做事情,虽然不会添乱,但也帮不了多少忙,家家再次提出把作为老大的我抱过去。那时我已经九岁多了,可以做些活路了,也懂些事情了。此时,我想,我的阿爸、阿娘应该是有过一些犹豫的,因为我现在都还记得,阿爸把我送到二十八里外的米家山后,跟家公说:“娃儿能做的事情,你们尽管吩咐他去做,不听话就给我打。只是娃儿还是太小,不能不读书。”“不听话就给我打”,这说明至少还是把我当做他自己的孩子,不至于显得太无情。然后,他借口有事,连饭都没有吃就走了。
也许,有人会说,自己生的孩子,一个二个的都拿去送人,这样的父母也太那个了吧。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都是好多年后我才逐步理解并原谅他们。谁让我生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呢。
其实,我的童年的回忆多数还是很甜蜜很美好的。比如我吃奶就能吃到三岁多,那时,老二建明都出生了,隔奶时把我送到家公、家家那里去,白天还没有什么,可每到晚上,我就特别依恋我阿娘,就又哭又闹到处去找她,每到这个时候,小秋牙就披着蓑衣装专门背小孩子的熊发老婆婆来吓我。奇怪的是,这些至今都还能留在我的记忆里,毕竟那时我才三岁多啊。比如,阿娘是几姊妹的老大,我又是阿娘的孩子中的老大,人又长得乖,每当阿娘带着我回娘家时,她的几姊妹都要争着带我玩,我至今都还记得,小秋牙为了争着带我跟几个姐姐置气的样子。
……
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我家修新房之时。
那时,大秋牙对我家真的是太好、太拼了。为了我家修房子,他每天下午生产队收工后,就从米家山扛一根木头走二十八里路送到我家,第二天天不亮又要回去出工,然后循环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想,这就是我能理解的愚公移山吧。修新房子时,他更是主力。家公也来了,可以说,他们对大女儿一家完全是巴心巴肝的。
上梁之后的一天傍晚,就在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段墙壁倒了下来,恰恰砸到了正在下面收捡东西的家公身上,并把他掩埋在了墙体里!当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家公抠出来时,只见他浑身是血,一直昏迷不醒。阿爸赶紧找人找车,一起往成都三医院送。等家公伤情稳定后,留下大秋牙在成都经佑,他就回来继续修他的房子。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成都三医院期间,大秋牙因为中暑,又不愿花钱看医生吃药,最后转为败血症竟意外地死在了三医院。
那天晚上,当阿爸带着大秋牙的骨灰盒坐火车回来,从罗坝火车站下火车,再坐船到了九里埂后,他本来想去不远处的表叔刘家云家里歇一晚再走,可是他就像遇到了鬼打墙一样,硬是在九里埂走了一晚上的路而没有找到方向,直到第二天天亮后,碰到了人,才发现那条曾经镶满了他脚印的路。(大秋牙的骨灰被他直接带回了平桥,就埋在了我平桥的老家,按他的要求,从此以后,每年春祭,我们都要给他上香烧纸。)他的压力太大了,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兄弟,他还失去了兄弟家里的顶梁柱。他的伤心难过,已经无以言表。
当小脚的家家拄着拐杖走二十八里路来到我家时,可以想象等待阿爸的将是怎么样的折磨。“为了你们修房子,我们挑米来,送檩子来,出钱出力。”“你们修房子把庄春德打到了,庄传安经佑他老爷子又得败血症死了,我都不怪哪个,这是我的命啊。”“要是我在场就好了,你们咋个不把我拉到三医院去嘛,如果我在的话,我给他刮痧,跟他打个火罐,也不至于就死了。”
……
阿爸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有反复说着“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如果传安晓得你这样的话,肯定会更难过的。”“如果早晓得这样,我就不修房子了。”“爸爸是因为我修房子打到的,传安是因为经佑爸爸去世的,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今后我只有做牛做马,尽我所能。”“家里的重活,我们来干,农忙我们来做,有什么随喊随到。”……(我想,阿爸后来的英年早逝,与这一生中的这些磨难分不开吧。)
于是,大三岁的老二建明又成大秋牙的儿子,最后顺理成章地再换成了已经九岁多的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虽然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了,可也懂一些事情了啊。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去的,虽然我知道家公、家家依然是爱我的,但我还是愿意做我父母的儿子,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我不能再给已经一筹莫展父母添乱了,我只有乖乖服从的份。
其实,家公、家家对我很好,完完全全把我当做了他们的亲孙子,这是我能够体会得到的那种好。他们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比如八仙桌的坐法,各种礼节,待人接物,算盘的使用等等。曾经,家公指着他那偌大的房子说:“这些房子、财产今后都是你的。你看嘛,这些檩子多粗多大,几百年都不得跨的。”他还说:“从今往后,你要喊我们阿公、阿婆了。”可是已经有了意识的我很久都改不了口,依然只肯喊他们家公、家家,否则就是沉默。好在家公、家家也不勉强我。至于改名字嘛,就只有再缓缓了。
直到一年多后的某一天,家公带着我去自留地里劳动,他指着大耐巴石上的一块土地说:“这些都是你大秋牙运来泥巴造的土地,因此我们比好多人家的地都要多,而且我们的房子也比别人家的宽,也比别人家的好,等你长大了,这些都会是你的,二天我们再给你讨一个勤快的婆娘,只要你好好侍弄这些土地,就肯定不得饿肚皮的。要是你大秋牙还在……”感动于大秋牙的勤劳,我想,这样的父亲有什么不好呢?总比不要我的父母好嘛,当时,我竟莫名其妙地热泪盈眶,脱口而出:“阿公,你放心,我会好好侍弄这些土地的。”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改口喊他们阿公、阿婆了。
接下来,为我改名字也就顺理成章了。阿公说:“按辈分,你该是士字辈,就保留你原来名字里的“敬”字(这个字是我原来的辈分),只改最后一个字,我们就叫你庄敬华。”这哪里是只改一个字,明明连姓都改了得嘛。但我知道,既然过来当大秋牙儿子都快两年了,早晚都是要改的,有什么办法呢。而且我也知道,那时的堂表哥庄士华已经是著名军医了,所以我不能叫庄士华。叫庄敬华的话,既让我更容易接受,又有要我以士华哥为榜样的意思,当然也是对我寄予厚望了。但当时的我还是有点忸怩,还是不太愿意改名字,能缓就缓吧,于是我说:“既然是书名,就等明年开学时再用吧,这样的话,学校也方便些。平时你们叫我敬光、敬华都要得。”
此时我已经十一岁了,可我能干的活还是很有限,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捡狗屎、找蒿蒿,肩膀还是担不起,抬不动。阿公是残疾人,阿婆是小脚女人,在农村,这样的家庭,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远嫁新疆奎屯农七师123团17连的二姨实在放心不下,决定接他们俩老过去,要给他们养老送终。在带不带我去的问题上,我想他们应该是经过了一番挣扎的,作为阿公阿婆来说,肯定是想把传承衣钵的孙儿一起带过去,否则,大秋牙就真的无后了。但是带着我的话,二姨他们的负担就太重了,除了要养活他们自己的三个孩子,还有已经带过去的小秋牙,再加上阿公阿婆和我,那就太艰难了。没有办法,经过他们大人的权衡再三,于是我又回到了我本来的平桥老家。“庄敬华”也就终于没有用作我的书名了。直到现在,我依然用着唯一的“黄敬光”这个名字,连档案里的曾用名一栏都一直是空着的。
如今,家公、家家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我也已经老了,无论我有多么不愿意回忆这段历史,但它毕竟曾经发生。反思自己懦弱也不乏坚韧的性格,或多或少都有过去这些艰难岁月的痕迹吧。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恩家公、家家,感恩大秋牙他们,“庄敬华”虽然没用,“黄敬光”还在,每年的春节、清明,我都带着兄弟姊妹,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敬仰他们,给他们焚香烧纸,我们应该,而且必须记住,在那些艰难日子里的爱的传承。
2022.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