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缤纷的花事已近尾声,盛大的绿色开始抢滩,往往才被一地残红伤了神,一抬头,又因枝头蓬勃的绿舒了眉。
今年因为疫情的原因,很少出门。上个周末的下午,应朋友之邀去一农家乐小酌。才进小巷,有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心里兀地一喜——谁家的梧桐花开了?
曲径通幽,幽香阵阵,引领脚步,到了农家乐的院门口。东院墙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将树冠打开,遮住了半个院子。梧桐花释放着热情,喇叭状的淡紫色花朵在枝头挨挨挤挤,相依相偎,一枝成簇,簇簇交叠,堆积成一巨大的紫色蘑菇云。我用镜头把一枝拉近,厚实的金黄色花萼托起修长的花瓣,颜色从根部到喇叭口由白而紫,逐渐变深。张开的喇叭口内部, 呈淡淡的乳黄色,神秘的花蕊骄傲地探头探脑——为掌握着生命的奥秘。
风送花香,时浓时淡,客人们指指点点,主人则云淡风轻。梧桐树虽是最寻常不过的树种,但在高楼林立的城区,确是稀罕得紧。朋友说,这个地方也在最近的拆迁规划之内,这一树繁花的景致也是见一年少一年了。
饭间我出来一趟,院里的灯光撑开夜幕,照到云蒸霞蔚般的桐花上,光影交错。灯光拨云散雾,可云朵深深深几许?云朵静谧如海,将光尽揽入怀,如虚如幻。幸亏有暖香阵阵,让你知道这是一棵会开花的树。
从生理学来说,香味靠嗅觉,甜味靠味觉。可我总能闻到梧桐花的香味里甜腻腻的味道。迎着花香,我走到树下,捡起刚刚落下的一朵。花瓣清凉,丝滑如绸缎,将喇叭口凑近鼻孔,闭上眼,深深地一吸,童年的香甜在脑海细腻鲜活起来。
老家岱崮,遍地梧桐。
乡亲们喜欢种植梧桐,不外乎两种原因,一为“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美好寓意;二为梧桐容易成活、长得快,很快就能成材。所有的梧桐树,树干笔直高耸,突然在某一高度处将树冠打开,花开时如紫霞,叶茂时如碧云。一棵梧桐树,承载着一个家庭的精神向往与物质希望。
我家院里的梧桐树,比我还小两岁,长得可比我快多了。等我会爬树的时候,它的主干已经有成年人一抱粗了,树冠也高过房顶,颇有离我而去之势。我自然不能服输,每每爬到高高的树冠之上,把母亲吓得大声呼喊。又或者在吃饭时爬到树上,藏在枝叶间不做声,让母亲到处喊我,往往是哥哥先发现了我,告诉母亲,一顿斥责是免不了的。我狡猾地捕捉到,母亲的斥责与巴掌里,除了担心,还有些许的骄傲与放纵。
花开了,小时候不懂花的心,最喜欢捡了地上的梧桐花做游戏。摘掉花托,用手攥住喇叭口,从根部吹气,直到把它吹炸,看谁炸开的声音大。往往是小脸憋得通红,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才会听到那无比动听的“啵”的爆破声。或者把花瓣从花托上摘下来,吮吸乳白色的根部,蜜汁甜腻如糖。有时候也会把喇叭状的花瓣用柳条穿起来,做成花冠,戴在妹妹头上。
风送暖香,晚饭的地点也挪到院子里。橘黄的灯光让一院人间烟火深情、安宁。妹妹捡拾桐花的笑声让一脸馋相的小狗总不能安心觅食。空气里摇曳的花香很好地弥补了简陋饭菜粗糙的口感。
最让人羡慕的幸福,一定来自天真无邪的孩子气。而我们的孩子气,借着这小小的喇叭,扩大了不知多少倍。
叶子长大了,正是夏雨时节。雨说来就来,硕大的梧桐叶顶在头上,是勉强但快乐的雨伞。稍大一些,我不再爬树,下雨天偶尔在东屋看书,会读到“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样的句子,我抬起头,实在看不出梧桐细雨哪来的愁。
我们渐渐长大,走出了小院,梧桐树慢慢变老。
每年四月,回老家的心情会更强烈一些。一树一树的梧桐花,导演“紫薇红槿外,忽见此花娇”的惊喜,成为回家路上最期待的“外遇”。一树花开,一树云霭,香风扑面,眼明心开。这最寻常不过的梧桐,在春夏之交填补花事的空缺。乡亲们见怪不怪,而在游子眼里,这一树繁花,珍藏着自己弥足珍贵的孩子气。
母亲走得很突然,她的棺椁,就是用院里的那棵梧桐树做成的。我对树木材质几乎一窍不通,晏殊《梧桐》诗里说:“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和声。”母亲亲手栽下这棵梧桐树,然后又陪母亲一起去另一个世界,也算得上“天资韶雅性,不愧知音识”了。
母亲去世五年,老梧桐树的位置,一棵新梧桐树已经高大挺拔。它传承着老梧桐的基因,花开花谢,叶茂叶落,与童年别无二致,只是那些围绕着梧桐树的单纯快乐,也只有在回老家时,借桐花开、桐叶茂打开记忆,化作甜蜜忧伤的回味。梧桐叶上三更雨、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愁,独守老院的父亲会有吗?
我偷偷捡起地上的一枚喇叭,摘掉花萼,捏住喇叭口,从底部往里吹气,“啵”的一声,童年的回音大得惊人。我心虚地往周围看了看,幸好没人。横亘着三十多年的时光,我的孩子气竟依然如此鲜活。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朋友喊我了。
我定了定神,此时的老家,一定也是梧桐花开耀眼明,风动枝摇暖香送的景象,父亲斟下的半杯酒里,花香满满。他是否也会捡起脚边一朵梧桐花,跟我一样,偷偷地寻找自己久远但依然鲜活的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