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爸妈说,老家的老屋因为村里的什么项目全拆掉了,片瓦没留。
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
自11岁随工作的父母离开牛角冲老家,三十多年来,我与老家渐行渐远。但老家的老屋一直都在。怎么说没就没了?
爹爹奶奶都在的时候,年少的我还经常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回老家。那时候自行车是稀罕物,乡村小路也很是凹凸不平,而且回老家的路基本是上坡。上坡的时候,父亲推着车走,我在旁边跟随。十几里路得走两个小时,但是从未觉得累。回来下坡路就省力多了。父亲的车速度颇快,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从车上颠到路边的田里去了。父亲大概越骑越不对劲,回头一看发现我不在后座,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原路返回找我。虽然受了那次惊吓,但回老家的次数并没有因此减少。
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好。但她很少有时间到父母的单位去。春三月的某一天,奶奶会突然大驾光临——她老人家步行十几里路,拎着一篮子新做的水菊粑来了!掀开篮子上的盖布,那些水菊粑散发着新鲜出炉的光彩,老家田间地头的清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诱惑着我和弟弟的味蕾。可是那些水菊粑长的实在太好看了,籼米、糯米的白和着水菊的青、灰,加上鱼啊、兔啊、狗啊各种造型,它们栩栩如生,可爱得让我下不了口。
“奶奶,这么可爱的粑为什么要吃呢?”我曾问过奶奶,为什么三月要吃这种粑。
“听老人们说三月三是鬼节,这一天夜里,野鬼出来游荡,摄取孩子的魂魄,吃水菊粑粑魂,魂粑了,孩子才健旺。”原来如此。
等到终于入口,糯而不粘,软而不踏,齿颊留香,久久不散。那种感觉,终生难忘。
奶奶去世后,我就几乎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看、美味的水菊粑了。妈妈在城里家中做的、我在超市买的,都不是那个味。
后来,我到县城读中师。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老家看望爹爹奶奶。记得中师三年,爹爹曾因去县医院看病,顺路去我读书的学校看过我一次。他给了我五块钱。五块钱对那个时候的读书人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我坚决不要,可是爹爹坚决要给。后来到底还是收下来了,只是不记得怎么用掉的。我只记得爹爹那天穿着蓝色中山装、头发纹丝不乱、清清爽爽的样子以及看向我时慈爱的目光——顺着那慈爱的目光,我似乎回到了11岁之前。那时候,爷爷奶奶、我和弟弟,还有其他的家人们,经常晚饭后端着竹椅、拿着蒲扇到老屋前的水泥稻场上乘凉。爷爷最爱坐在竹椅上,一边和奶奶聊着什么,一边把脚搭在我和弟弟的肩上逗我们俩玩。那时候,老家的天空虽然不大,也还没通电,但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萤火虫一闪一闪亮晶晶,还有我和弟弟咯咯咯的笑声一唱一和.....
又过了几年,奶奶在家人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去世了。她去世前一分钟还在厨房忙碌。不久后我也成家立业。小叔和二叔先后搬离了老家,老家只有离休的爹爹和陪护的舅爹住。我一年也只有春节、端午节、中秋节三个节日里回老家看望爹爹了。爹爹去世后,老家就人去房空,只剩老屋了。
二叔、小叔的新屋自然比老屋宽敞、明亮,楼上楼下,点灯电话,卫生间、热水器,摩托车、小汽车,蔬菜、水果,真是一应俱全,令人感叹。每年的“三节”,我都会去二叔、小叔家。节日里,爸爸和叔叔们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晚辈们聚在一起玩游戏。同辈的,除了路途最远的的弟弟不能常回家外,小我和弟弟很多的、在外地工作的几个堂弟妹、表弟妹们都能回来,我们聚在一起闲聊,老家的老屋似乎被人们遗忘了。偶尔我闪过回老屋看看的念头,因堂弟妹们总是说又没人住,没什么看头,只得作罢。也许他们在老家呆的时间长,不理解“少小离家”的我的感受吧,又或者他们还太年轻,不理解“老姐”对“老家”的特殊情感吧?
大前年清明节,我带儿子陪父母回老家祭祖,终于重回老屋。从二叔家新屋背后爬上一个长长的陡坡就到了老屋。陡坡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变,石头还是那些石头,山也还是那座山,路边的那棵映山红还在,自顾自地开着。可是老屋却早已面目全非了。它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孤独地站在那里,周围全是高出它很多的竹子和树,竹笋已爆到它门前了。它的窗户那么小,门框那么窄,墙壁斑驳,砖泥零落,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儿子第一次看到新生的竹笋,很是新奇,很想连根拔起,终因力气不足作罢。我指着破败的老屋,告诉他那是我生活了11年的地方,他显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二十一世纪初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想象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呢?就像我们永远不可能想象父辈们的生活一样。
在我离开老家的这三十多年里,老屋一直在那里。我曾天真地以为她会永远在那里,没想到大前年清明节的那次相见竟然是最后一见。
老屋在,老家就在。老屋没了,还有老家吗?从今往后,只有梦里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