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周末,呼朋引伴,去乡野觅春。
此刻,出去透透气已经成为必须。因为近日,多地多点出现了疫情,大有卷土重来之势。长沙、湘潭、怀化、湘西某县……奥密克戎似乎由远及近,步步逼来。大家先是非必要不出省,后是不出州,现在是不出县。病毒如恶魔一点一点地吞噬人们的活动范围,屏蔽大多人的线下。于是,在狭隘的空间里度过了初春、仲春及暮春的大部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会儿踏青,我们选择本县米良村一方海拔高出县城六百余米的乡野,前去追寻往山上退却的春日。意在寻找唐代白居易《山寺桃花》的感觉,希望踩到青春的尾巴。
车到了吉信后左拐,而后往山上疾驰。上山前的几公里是一道峡谷,两边山势高耸、山上丛林密布,峡谷空间逼仄。谷底蜿蜒着的马路,路面不宽,两辆车相会随时会有剐蹭的可能,需得小心翼翼。路边是溪流,路沿着河道反方向延伸。水从山中来,我往山中去。这溪叫万溶江,源于凤凰北部,经几个乡镇,还经一个省级自然保护区。溪水清冽,见即生爱。云南人见水便称海,如沧海、洱海。凤凰人性同,遇水就称江,如这江和沱江。这样做,兴许是一种心境和表达。因为但凡有成就者,内心都不乏豁达与追求。不然凤凰这个弹丸之地过去怎会设厅,取名镇筸镇,还是辰沅永靖兵备道的治所,坐镇军政两大员,相当于现代的省军级地位;怎会走出文学巨匠、艺术大师、科学院士、民国国务总理;怎会有骁勇善战、忠贞不渝的筸军,进而有了“无湘不成军,无筸不成湘”的美誉。更有抗日战争时期,日军精锐部队18师团一路高歌猛进直逼上海,想不到在嘉善一头撞了南墙,七天七夜,硬是无法前进一步。负责这次阻击战的主力部队就是筸军。因而不由感慨:凤凰人,由水而江兮气盖世。
自一个叫老家田的村子起,车就开始往上攀爬。道路弯弯绕绕绵延十几公里,脚下的油门一刻都不能松懈。车窗外,目之所及皆绿色,丝丝缕缕尽清新。这一带的山岭,岭岭相连,山山相依。近可观,远可眺。层次清晰,浓淡相宜。加上白的樱,红的桃,紫的玉兰花点缀其间。那刻,任凭从哪个视角取景,拍摄下来都是一幅绝美的作品。然,此刻一扫往日的绚烂,昔日芳菲不再。
欲探春花花不在,不穷青山心不欢。汽车马达继续轰鸣,疯也似的向上疾驰。前方,车轮不断往面前的路面碾压;窗外,一帘帘景物在变换;车后,甩下串串青烟。
一个半小时后,车至岭顶。这地叫叭仁,用苗语取的名,山之巅的意思。如果说,八百年前成吉思汗兵临地中海,先遣部队看到了黑人,那黑人从头到脚都黑乎乎的,以为是到了地狱看到了鬼。因而焦急地劝告成说:“大王,别打了,再过去就是地狱了!”。这事即便是传说,也足以说明成吉思汗西征之远。而今,置身此高地,手可摘星辰。我们不由惊呼:“这方简直就是天堂!”。此刻,极目远眺,千山尽收眼底。近处,落叶树枝丫萌动,长青树郁郁葱葱。嫩的芽色浅,老的叶色深。深深浅浅、层层叠叠。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层次美。稍远,沟壑纵横。薄烟下,那绿由浓而淡,平添了几分仙气。再远,吉首矮寨大桥依稀可见。那桥恍若飞虹飞架在峻岭之间,峻拔而雄伟;又如横放的竖琴平躺在两山之巅,俊秀而优雅。桥身呈红,拉索呈白。黑白两色恰给群山色彩的留白处予一个完美的补充,于是这景完满得不可挑剔。
“难觅芳菲影,山间无灼灼。千林着新绿,万树吐萌茁。峰峦织锦绣,丘壑布妖娆。暮春武陵地,芳却亦夭夭。”暮春时节,百花谢尽,却春意盎然。可谓“芳菲谢尽亦青春”!
夯都,叭仁村的另一个自然寨。两寨都处同一水平线,风光大体一致。我们依然前往,是因为那地有故事。据说那里是武陵山地区冠姓族人的发源地。
时间回溯到两千年前,苗族人原本居住在黄河流域,后因部落冲突而被迫迁徙。他们自北而南,迁居洞庭湖、鄱阳湖区。后因故再次迁徙。往湘西方向的是一个分支,队伍中有陇、芈、卡、冠、莱、凯等几个姓氏。湘西峒河自大龙洞流入到吉首120里,后入武溪,汇沅江,注洞庭。这分队自洞庭,入沅水,去武溪,至峒河。一路沿河而上,逐水而居。一路颠沛流离,历苦千般。行至矮寨,只见这方四面环山,地势平坦,田地肥美,又与世隔绝,很适合安家。可走近后发现,那里已有人捷足先登。希望转瞬之间转为失望,只好往山中进发。但见矮寨四周的山壁立千仞、怪石嶙峋,让人胆寒。到此,何去何从?几个姓氏因意见发生了分歧,于是分道扬镳,各谋其路。冠姓两兄弟还有母亲选择上山。他们仨在绝壁上攀爬,在深山中历险。一路向上,维艰维辛。最终,他们来到夯都这块离帝远,离天近的地方。见这地势平坦,又能垦荒,是宜居之地,于是决定在此生活。
接下来是兄弟开荒定居的故事——
冠姓两兄弟,巴飘是兄,西嘎为弟。兄弟俩挥汗如雨,奋力开荒。母亲在家做饭,操持家事,偶尔前往察看开垦进度。
夯都这地干旱无水,渴了得到山下找水喝。来来回回很耗时,因而很是耽误开垦进度。一日,长兄巴飘突然挖到了一口水井。只是这井出水细小,半天才有一小口。即便这样,还是给他带来极大的便利。这下不要往山下跑动,垦荒的工夫也不会受耽搁。然,他发现水井的喜悦并不想与弟弟西嘎分享。每次喝了水后就用斗笠掩盖住,以免被发现。而弟弟每天依旧在山上和山下往返跑,确实耽误了工夫。母亲看到这情形,以为弟弟偷懒,于是大加责骂。弟弟看到哥哥开垦的地的确多于他,只得忍气吞声。忽有一日,他听到一只小鸟在开垦地的一处鸣叫,且久久没有离开,于是寻声走去。当他掀开斗笠,发现那口水井,即刻对哥抱怨:“挖到水井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水并非油盐,就那么精贵?你不把我当兄弟,那我走!”于是只身出走。
从此,弟往花垣果鹳,哥留凤凰夯都,弟兄异地,各自生活。千年之后,兄长巴飘的后代主要分布在凤凰、吉首两县,弟弟西嘎的后代主要分布在松桃、花园两县。如今湘、黔、渝、鄂、桂均有冠姓散居,冠姓后代人口已达二十万之多。
那井也因此用苗语取名为“柳务献”,“柳”“务”“献”分别是井、水、油的意思,意在如油如盐一样精贵的水井。
如今那井已被视作文物保存完好。井的一旁也立了碑,碑分两部分,一是传唱这事的苗歌歌词。这歌甚是经典,每逢冠氏婚嫁都会传唱。另一是记载这事的铭文。文这样写:追溯远古,历岁二千。巴飘西嘎,代鹳祖先。巴飘为兄,西嘎弟贤。逐水而居,携母徙迁。路经沅水,峒河沿前。涉步武陵,维辛维艰。登山拾级,德夯不迁。叭仁夯都,立驻不前。拓荒开垦,立家建园。兄得这井,隐弟瞒贤。弟心生疑,唯兄是怨。山上泉水,非油非盐。挈妇将雏,易地成全。泉故有呼,名柳务献。夯果倒置,兄别弟贤。弟兄异地,生息繁衍。兄留故地,吉凤裔衍。弟往松花,裔居湘黔。代鹳无籍,唯歌传言。巍巍武陵,代鹳立眷。有史为证,叭仁为源。建碑铭志,刻记渊源。
看罢,我们顿悟:建碑铭志是为追本溯源、铭记先祖;还原历史中哥弟分离的事实,是为说明事物是在矛盾中发展的。同时喻示,如今的冠姓由不和走向了和,再由单姓的小和走向华夏民族的大和。
直至返程,我们依然没有看见繁花似锦、百花争妍的景象,然而,美且深邃的春已浸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