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在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把我叫醒的,我能辨别出那是来自家乡的风,它带有家乡的味道。
那是从大地走来的风,它源自大地,它蕴藏着村庄的味道,泥土的味道,乡情的味道。
望着窗外天空中缀着的星星,一颗又一颗,一闪一闪的,我无法洞悉它们的心情。风是除了月亮和星星之外,最贴近我心的元素。看着镶嵌在天空的一颗颗星星,我思乡的情愫,一寸一寸被风打开。
在夜间,我曾不止一次被风叫醒。醒来,一弯月牙泊在天际,安之若素地俯瞰着大地。唯有清风顺着微开的窗口飘进来。
风,从远古洪荒而来,一路摇晃着,打开一道道岁月的门。
风,从家乡的一棵草上走过,草就绿了;从一株树上掠过,树便很柔软地长出嫩芽来。我的村庄开始一点点被风变得温暖。
风所到之处,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天空更湛蓝了。风把春天的信息传递给村庄的动植物,这些生物就有了灵性。它们纷纷以微笑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燕子开始筑巢,万物都欣欣然带着春天的气息。
年少时,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村口河边的那块儿大青石上,吹着故乡的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让风掀起我的秀发,衣衫被风鼓起。路边的兰花儿漫着香气,河里的蝌蚪自由自在地游弋。河水和天空一样清澄,天上微微飘些白云,水上微微起些波纹,风里带着一丝丝野花儿的香。天地间,全是清新和明媚。
风轻轻,河水静静。天空就掉落了下来;白云也掉落下来;一只鸟从河的上空飞过,它的影子也掉落了下来,鸟儿就开始打捞自己的影子,于是,更多的影子掉落进河里。于是就有世世代代的鸟定居下来,在和煦的风中它们飞着,唱着,繁衍生息。
草木繁华,鸟儿在树上安了家,树成了鸟儿的村庄。一棵棵的树,杨树、柳树、大榆树,还有杏树。它们不言不语,风里雨里,岁月轮回,树保持着一个永恒的姿态。
一棵树用一身的绿,一枝的鸟鸣,对曾经一段“海枯石烂”的爱情做着见证,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唰唰地响,风和树都死守着他们的秘密,守口如瓶。而那对恋人却一场变故,各奔西东。
风带着树的种子,飞向远方,在未来的某一天,风走过的每一块土地都会有同样的一种花儿在开放。
凛冽的风在吹,吹在以往它吹过的地方。我没有太在意。比风更重要的事情降临在我的生活里。
那是一个寒冬,七岁的我似乎还不太懂得寒风的冷。母亲把一切怕冻的东西都搬进了屋子。糊好窗户,将门关得严严实实。风还是顺着门缝偷偷地溜了进来。
我静坐在屋子里,屋子里很暗,我看不见风,但我能听得见,风在呼呼地刮,满天刮。那个冬天,一阵狂风就收走一个人,父亲离开了。风吹走了我家屋顶上的土皮,把母亲整好的柴垛刮倒,把扫干净的院子刮得乱七八糟。村子里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落在我家屋顶上,风却没能把它们刮走。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村庄。屋顶上的瓦被风掀翻几块,房子里的主人已经记不清楚了。房子的四面墙都已被风刮旧了,它们为自己的主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一些人被风吹散,一些人留了下来。
父亲离去后,母亲一个人在凄风中拉扯我们五六个孩子,她期盼我们都像风一样赶快长大。
微风轻轻吹,一下一下,掠过门槛,进进出出,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好像在诉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一年一年,草黄了绿,绿了黄。风儿轻轻吹,我终于像一株庄稼一样长大。我听见村口的石头在开花,看到村庄的农具在忙碌。老屋里的主人在演绎着人间烟火。
我们生活中的一些东西,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棵草,一朵花,一株树,一只鸟,一片云。它们都在为我在土里扎根,空中舞蹈,风中吟唱!
然而,风来自四面八方。那年我十七岁,一场寒风悄无声息。由于自己努力考上的学校被一名老师的孩子顶替,我的人生花季成了雨季。
那些日子,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被风刮远了。那时的我,还太年轻,辨不清风的方向。我想不通,风——能把一棵长歪的树刮直,又怎么可以把一个人刮歪呢?
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家乡,在异乡的日子里,我将白昼过成了世界上最长的黑夜。
失去了村庄的给养,看风不是风,看景不是景。直到风自大地走来,我的心才开始复苏。最终,我选择像风一样砥砺前行。
我终于明白,人生本来就是在风中前行,不管我怎样躲避进屋子里,蜷缩在炉火旁,内心都会像荒野一样敞开在风中。
很多时候,我会推开窗,让风进来,和风进行一次促膝交谈。风,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曾在一场风中,遇见一片树叶从远处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落在我的肩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家门口大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它随着风飘来。它是我家乡亲人中的一个。看见它,我不禁泪流满面。
我时不时伸长脖子向窗外看看,看看那疾驰而来的风,是不是从家乡而来,它从家乡为我捎来了什么。
风带来家乡的话: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
岁月峥嵘,行走半生,我的身体留有风吹过的痕迹。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到家乡,风都早早地在村头把我相迎!